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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4章

阿都属于乍一看肯定是最没有高手风范的那个,但正是这么一个貌不惊人的中年大叔,硬是把谢观应这位陆地朝仙图上的榜首追杀得如此狼狈。 邓太阿穿回鞋子,撇了撇嘴,没好气道:“你是说我这种纯粹武夫在跻身陆地神仙之后,亲手杀掉身负气数之人就会被气数反伤?不好意思,当年龙虎山有个返朴归真的老道士,飞升之际就被我宰了,也没鸟事。” 谢观应冷笑道:“我与那天师府吴灵素岂能一样?” 邓太阿白眼道:“在我看来,当真没啥两样。” 谢观应哈哈笑道:“那我就拭目以待,看你如何掉落境界!” 邓太阿收敛原本略显随意的神情,正色道:“我不管这辈子谁应当顺应天命去镇压谁,又或者是谁该遵循天道去厌胜谁,也懒得管天下气运流转到了哪家哪户,这些事,我都不管。别说证道飞升,就是做不做得成人间地仙,我也不感兴趣。” 谢观应怒道:“你这个疯子!你比那吕洞玄和李淳罡两人还要不可理喻!” 邓太阿转头看向那柄材质再普通不过的飞剑,开怀笑道:“我邓太阿,此生有三尺剑相伴,足矣。” 谢观应明显感受到滔天杀气,一闪而逝,比起先前逃窜更加快若奔雷。 原先谢观应脚下那座山头已是被一剑削平! 邓太阿没有立即展开追杀,再度抬起头,看着那异常低垂的云海。 曹长卿啊曹长卿,李淳罡走了,王仙芝走了,如今连你也走了啊。 邓太阿突然笑了起来,一人一剑掠向高空,穿过云霄,来到阳光普照的云海之上,邓太阿盘站在飞剑之上。 他抬头面对那轮金光四射的当空大日,邓太阿整个人沐浴在金色光辉中,踩在剑上,怔怔出神。 最后邓太阿对天空竖起一根大拇指,缓缓转向地面。 邓太阿朗声道:“我邓太阿已经在此生,此生已经到此处,你们能奈我何,有谁敢来问过我邓太阿一剑否?” 天上无仙人回答此问。 地面上的谢观应喃喃重复道:“疯子,邓疯子……曹长卿是疯子,你邓太阿也是!” ———— 一位身穿织金绣锦鸡官补子朝服的官员,板着脸走上城头,正值壮年,堪堪四十岁出头,若是在离阳朝政四平八稳的永徽年间,他必然会是引人注目的存在,不惑之年,便成为正二品显赫官身的刑部一把手,如何算不得扬眉吐气?他姓柳名夷犹,永徽八年的同进士出身,比起殷茂春那拨大名鼎鼎的永徽之春要晚上几年,柳夷犹才学不显,家族无名,只有个很诗意的名字而已,但是柳夷犹的性格却被太安城调侃为茅坑里的顽石,当了将近十年的刑部员外郎,坐了将近十年的冷板凳,结果在祥符元年升的郎中,去年升的侍郎,然后再今年春,其实就是在三天前,刚刚升为离阳刑部尚书,一跃成为一国秋官。除了执掌刑部四司,名义上还握有所有离阳江湖草莽的生杀大权,暗中负责一只只铜鱼绣袋的颁发。跟在柳夷犹身后一起登上城头的人物,人人腰间悬挂铜鱼绣袋,其中成名剑客三十六人,用刀高手十八人,拳法宗师十四人,柳夷犹和这拨江湖高手的出现,接近七十人,顿时让本就没有春日气息的城头走马道,又增添了几分秋日肃杀气。 柳夷犹一介文弱书生,但是他哪怕跟吴家剑冢老祖宗、东越剑池柴青山和大雪坪轩辕青锋站在一起,气势竟是毫不逊色。 吴见负手站在箭垛后,神情凝重。柴青山跟少女单饵衣借了第二把剑“青狸”,提剑而立,正在闭目养气。那袭紫衣放-荡不羁地直接坐在垛口上,双臂环胸,眯眼远望。 柳夷犹面对三位足以轻视王侯的武道大宗师,心平气和道:“刑部六十八人,愿意为你们三人争取一线机会,本官希望三人能够精诚合作,决不可让那西楚曹长卿继续在我京城横行无忌。” 吴见沉默不语,柴青山轻轻点头,唯有轩辕青锋冷笑出声道:“我之所以出手,只是曹长卿值得我出手,你也配使唤我?” 相比尚书省其他一把手实在算是年轻晚辈的柳夷犹面无表情道:“只要徽山大雪坪还在我离阳江湖,只要剑州还在我离阳版图,我柳夷犹……” 不等这位本朝秋官把话说完,轩辕青锋双手撑在膝盖上,柴青山不知何时站在了柳夷犹身前,但是后者脸颊依旧出现一条血迹,鬓角有发丝飘落在地。 柳夷犹根本没有去擦拭伤痕,伸手轻轻推开柴青山,盯着那位以桀骜自负著称朝野的绝美女子,“你可杀我,我亦可死,但是只要你轩辕青锋出现在太安城的城头,只要站在本官视野之中,就要出城一战。非是我柳夷犹扯起刑部的虎皮大旗来胁迫你,也非是我柳夷犹求你出手帮忙。本官所处的这座城池,除了皇帝陛下,就没有谁是不可或缺!” 轩辕青锋身体后仰,歪着头,第一次正眼看待这名年纪轻轻的尚书大人,讥讽道:“你就是那个广陵道的寒士柳夷犹吧?难道是我记错你的家乡了?” 柳夷犹眼神晦暗,不知是高官该有的城府深沉,还是读书人的养气功夫,他还是没有恼羞成怒,平静道:“道不同不相为谋。” 轩辕青锋笑了笑,“哦?” 站在轩辕青锋和柴青山之间的吴家剑冢老祖宗皱了皱眉头,伸出一只手,轻描淡写抓去,空中砰然作响,转头对动辄杀人的那袭紫衣语重心长道:“小妮子,你这性子若是不改改,是做不得天下第一的。” 轩辕青锋不知为何对这位老人要多出些敬意,对于东越剑池的柴青山反而十分横眉冷对,听到吴见的善意提醒后,她不置可否,转过头继续望向城外的同时,体内气机开始急剧流转,气势暴涨,紫衣飘荡,猎猎作响。她坐在城头,就像一幅独到的江湖风景。似乎这个江湖,从来没有人明白这个女子到底在想什么,为何突然就成了大雪坪轩辕家主,为何要去广陵江拦截王仙芝,为何要在太安城内挑战新凉王,又何为今天要出城迎战曹长卿。 也许她就像是一个没有爹娘没有家教没有长大的疯孩子,做什么事情都不愿意讲理。可她的修为又实在太高,攀升又实在太快,机遇又实在太好,所以没有谁有资格能够让她做个红袖添香的婉约女子,做个性情婉约的大家闺秀。 轩辕青锋抬头看着天空,她的头顶是云海滔滔,当下整个中原都是如此。 她眯着眼,有些哀伤。她也会喜欢一个人,但是她不知道如何让他知道,又好像她不敢也不愿让他知道。 那就让他记住自己的名字,江湖,沙场,庙堂,将来不管他走到哪里,这个天下都会有她的事迹传到那里! 他既然做不到像她爹一辈子只喜欢她娘那样,那么她宁愿什么都不要。 轩辕青锋骤然率先掠出城头,根本没有理会什么刑部铜鱼绣袋高手的配合,更不愿跟吴见和柴青山两位当世剑道宗师联手。 她独来太安城,她独出太安城。 那袭紫衣再度撞向曹长卿,慷慨激昂,视死如归一般。 哪怕是柳夷犹看到这一幕风采,都不得不为之折服。 世间有这样的女子,便能不让世间一味寂寞。 曹长卿嘴角翘起,不理会轩辕青锋的扑杀而至,微微一笑,凝视着棋局,“大梦不觉,平生如何知。” …… 很久以后的江湖,在江湖几乎只有余地龙和苟有方两人而已的江湖,其实也有一场不为人知的十年之约。 每隔十年,她都会准时破关而出,独自坐在大雪坪缺月楼的楼顶,穿着紫衣,从桂花树下拎出一坛十年龄的桂花酿,等一个人赴十年之约。 三次之后,第四次,那一天大雨磅礴,他没有找到她,她失约了,只有一坛搁在屋顶的桂花酿,任由雨水拍打。 窗外雨密风骤,紫衣女子坐在梳妆台前,铜镜中的女子已隐约有白发,见不如不见。 她的裙摆打着一个小结,她脚边放着一把她珍藏了四十多年的雨伞,她趴在梳妆台上昏昏睡去,似乎做了个美梦,她在笑。 有个上了年纪却不显老的老家伙,没有敲门就进了屋子,收起那把湿淋淋的油纸伞,站在门口笑问道:“外头下着好大的雨,都要淹死好多鱼了,要不一起看看去?” 她睡了,没有醒。 …… 太安城那边所有人都看到可谓荒诞的场景,那袭紫衣分明撞向了西楚曹长卿,而且分明已经一撞而过了,但是曹长卿却依旧坐在原地,而轩辕青锋却站在距离曹长卿南边十几丈外的原地,好似老僧入定。 曹长卿目不斜视,从棋盒中拈起一枚棋子,落子轻柔,转头笑道:“该醒了。” 好似一梦四十年的轩辕青锋猛然间惊醒过来,背对着那位青衣大官子,她不知何时泪流满面。 她没有转身,伸了个懒腰,双手抹过脸颊,笑道:“真是个好梦。” 曹长卿闻言微笑道:“那就好。” 就在轩辕青锋欲言又止犹豫要不要转身致谢的时候,曹长卿缓缓收回视线,重新看向已经有九十多枚棋子的棋盘,微笑道:“我无妨,你们莫要学我就好。天大地大,那江南广陵有清风明月大江,那西北蓟凉有黄沙苍茫劲气,先看遍了再说生死。生死是人生头等大事,尤其是年轻的时候,不要随意决断,生不易死简单。而生死之间,又有缘来缘去,人活一世,总要活得比草木一秋更精彩一些。” 轩辕青锋点了点头,“我轩辕青锋在世一天,就会尽量让西楚遗民少死一人。” 曹长卿一笑置之。 轩辕青锋一掠而逝。 那场大梦的末尾,她明明知道自己没有醒来,或者说已经死去,却能看到那个拿着伞的混蛋家伙,孤零零站在门口,嘴唇微动说不出话来,很悲伤。 轩辕青锋突然仰天大笑道:“老王八蛋!” 这袭紫衣莫名其妙的突兀离去,没有耽误柳夷犹下令刑部供奉的出城杀敌。 六十八名刑部和赵勾从各地紧急召集到太安城的江湖高手,联袂出城。 如一群飞鸟掠出高枝。 曹长卿这一次落子在棋盘角落,然后双指轻轻按在棋子上,向前推出。 于是在曹长卿和太安城的之间,在那南北之间,横起一条广陵江般的汹涌气机。 六十八名高手就像在横渡汛期的广陵江,艰辛而缓慢,不断有人气机消耗殆尽,摔落在地上。 柴青山提剑掠出。 一剑斩断那条气机大江。 曹长卿右手拈起棋子放在左手边,轻轻横抹向右。 顿时有一股剑气激荡而出,从左到右。 曹长卿又拈子由上往下放在棋盘上。 空中一道尤为雄伟壮观的璀璨光柱笔直坠落,从上到下。 天地间,一横一竖,两道剑气。 分别击中东越剑池柴青山和吴家剑冢吴见。 曹长卿没有急着拈子,凝视棋局自言自语道:“我曹长卿亦有浩然剑。” 柴青山手持半截断剑落在曹长卿北面二十丈外,胸口有大滩血迹。 吴见站在柴青山身前十余丈外,肩头处的衣衫粉碎,老人伸出右手五指虚握,手中有犹如实质的三尺雪白剑气,沉声道:“曹长卿,你当真不惜形神俱灭,也要下完这局棋?!” 曹长卿没有回答。 城头上的兵部尚书柳夷犹双手按在城头,双手颤抖。 作为广陵道出身的寒士,他认得曹长卿,不在西楚,而是在西楚敌国的离阳,就在这座太安城。 但是在曹长卿与西楚女帝姜姒在祥符元年来到京城之前,在刑部衙门无人问津的柳夷犹只认识一个偶然相逢的远游儒士,认识那个每次偶尔入京都会请他喝一顿酒的外乡读书人,柳夷犹买不起宅子,只得在京城东南租赁一栋僻远的小院子,那些年每次在门庭冷落的家门口,见到那个含笑而立的中年人,柳夷犹都尤为惊喜和开心。在官场沉默寡言的柳夷犹喜欢跟这位言谈风雅的前辈书生发牢骚,跟这位自己只知道姓氏的曹先生吐苦水,他醉后说过自己的座师是那位门生满天下的首辅大人,明明自己是那一届的会试头名,殿试文章更是不输那次的一甲三名,最终却只有同进士,他觉得是首辅张巨鹿故意轻视广陵士子,所以世人只知碧眼儿有学生殷茂春赵右龄元虢等人,从不知他柳夷犹,而张首辅也从不认为自己是他的门生,更别提视为得意弟子。而那位曹先生一字不差听过他的应试文章后,笑言这般文章,与年轻时代的碧眼儿如出一辙,深谙议论忌高而散、宗旨忌空而远的精髓,是好文章,但正是如此,张首辅才会让你跟他一般坐上多年的冷板凳,故而你柳夷犹切不可急躁。在那之后,柳夷犹既有一半是释怀,也有一半是死心,安分守己,脚踏实地,埋头做他的刑部小官员。但是他彻底心灰意冷的是哪怕首辅大人身败名裂之际,他冒天下之大不韪去登门拜访,只为师生之义而已,可那个首辅大人不但闭门不见,而且让门房递话给他,“柳夷犹是谁,我张巨鹿有这样的弟子?记不得了。”那个黄昏中,柳夷犹回到简陋的小院中,大醉酩酊。 但是。 但是等到那位首辅死后,齐阳龙在他升为刑部侍郎后,找人给他送了一本寻常至极的经籍,只说是从某人家中无意间翻到的东西。 柳夷犹发现书中夹有两份已经泛黄的老旧考卷。 不过千字文章,竟有十六处总计五百余字的评语。 末尾是那句:“良材出广陵,亦可做栋梁,我当为国用心栽培,何时我死,何时大用。” 柳夷犹眼眶湿润,竭力睁大眼睛,站在城头,死死盯住那一袭青衫。 曹先生,我生于大楚,不敢忘本,所以我会在将来为所有西楚遗民在庙堂谋平安。 曹先生,我为张巨鹿学生,不敢忘恩,所以我今日不得不站在此处,与你为敌。 曹长卿突然转头望向这位在离阳官场平步青云的刑部尚书,微微一笑,眼神中只有欣慰。 一切尽在不言中。 为一国一姓壮烈死,不如为天下百姓苟且活。柳夷犹,你这个读书人,别学我曹长卿。 曹长卿重新正襟危坐,面对棋局,目不转睛。 寂然不动。 天地共鸣。 天人两忘。 ———— 太安城内,那个今天又找借口告假不去衙门点卯的狂士孙寅,出门后一路策马狂奔,先找到钦天监的监正小书柜,然后拉着少年一起直冲翰林院,找到离阳王朝唯一的“十段国手”范长后,要了两盒棋子,挑了个储放杂物的临窗屋子,拉着范长后和少年监正蹲在地上,开始对曹长卿的那局棋进行复盘。监正负责解说那曹长卿“落子”在了何处,范长后按部就班依次摆放,同时阐述其中玄机,可是越到后面,尤其是二十手后,范长后也好,少年监正也罢,都说执黑先行的“那个人”棋力平平,先前十几手还算尚可,但也是熟悉老一辈西楚国手精妙定势的关系,按照此人的水准,别说进入离阳棋待诏,就是他孙寅也能稳操胜券。顾不得自己被冷嘲热讽的孙寅陷入沉思,范长后一手抓了把黑白皆有的棋子,随时准备落子,一手捏住下巴,也是眉头紧皱。 孙寅自言自语道:“曹长卿作为名副其实当世官子第一,此生最后一局棋,就这么的‘仅此而已’?面对那样的庸手,也能纠缠不休到一百手?” 范长后没有言语。 少年监正冷笑道:“你懂个屁!你看得出来黑子下出多少手定式了吗?曹长卿的对手分明就是个只知道死记硬背的臭棋篓子,大概是个能够经常接触西楚棋待诏国手的人物,从那个早年号称让西楚棋手直呼‘苍天在上’的李密,到公认只需要李密让先的御用国手王清心,再到被王清心差不多让一子的顾失言,一路下去,可以说西楚棋待诏众多国手的所有得意手,都被那个执黑之人生搬硬套到了这局棋里,巧的是这般大杂烩的无理下法,黑白竟是刚刚胜负持平的局面,所以说根本就是执白的曹长卿有意为之。否则天底下谁敢对曹长卿第一手落子天元?我监正爷爷不行,黄龙士不行,谁都不行!再往后推一千年,也没有谁能行!” 孙寅望向范长后,后者轻轻点头。 孙寅猛拍额头,无言以对。 太安城依旧在震动不止。 每一次地震之后,范长后就会在钦天监少年的指挥下精准落子。 范长后突然抬头问道:“差不多快要收官了,你不去打声招呼?” 少年置若罔闻,嘀咕道:“天机不可泄露,我还想多活几年,还想离开这座城出去走走看看。” 孙寅耳朵尖,听到以后忍不住打趣道:“你这小子不但嘴臭外加欠揍,其实还挺油滑。” 只有一个小书柜绰号的少年讥讽道:“小子猫,我都不屑跟你说话!” 小子猫,是少年给孙寅取的一个不入流外号。拆孙字,活译寅字。 范长后一把打乱棋局,笑道:“这棋咱们还是别下了,曹先生棋力高低,唯有老监正和……反正只有两人能够点评。至于曹先生棋外如何,就更不是我们能够指手画脚的了。” 孙寅直勾勾望向如今不穿官服只穿白衣的少年,后者犹豫不决,瞥了眼窗外,终于还是开口说道:“离阳赵室气数散而不少,如果不是如此,我早就跑去跟皇后姐姐告状了。看情形,那个曹长卿还有把自身气运悉数散入广陵道的迹象,真是无聊至极,早知如此,何必复国……” 孙寅突然红着眼睛怒喝道:“住嘴!” 范长后也轻声叹息道:“小书柜,别说了。” 少年恼羞成怒,挥袖离去。 孙寅蹲在那里,下巴放在叠放的手臂上,自言自语道:“曹长卿这是要让离阳知道‘得广陵者得天下’啊。” 范长后点了点头,“是好事情,广陵道会少死很多人。” 孙寅神情木然道:“情怀这东西,自然是不能当饭吃的,可没有情怀,就像炒菜没有佐料,每顿都是白饭加无味菜,久而久之,就真的没有嚼头了。有些味道,能够让你辣得满眼泪水,酸得牙齿直打颤,苦得肝胆欲破裂,大概这就是情怀。” 范长后默不作声,开始收拾棋子。 孙寅问道:“为什么要嘲笑那些有情怀的人?” 范长后想了想,“太聪明的人,不乐意有情怀。太憨蠢的人,做不到有情怀。所以两者都不待见这玩意儿。” 孙寅咧嘴笑道:“我应该是前者。” 范长后慢悠悠把棋子放回棋盒,微笑道:“我应该是后者。” 孙寅突然眼神锐利如刀子,“那么黄龙士?” 范长后脸色如常,反问道:“那么徐凤年?” 两人相视一笑。 点到即止,云淡风轻。 天摇地动。 这一次巨震格外激烈。 屋内两人同时跌倒在地,然后感到一股窒息。 从屋顶屋梁泼洒下无数尘土。 孙寅干脆呈现大字型躺在地上。 范长后继续收拾棋子。 ———— 太安城外,曹长卿身前,黑白棋盒,都是仅剩最后一枚棋子。 吴家剑冢吴见和东越剑池柴青山始终无法破开那一丈距离。 曹长卿始终泰然处之。 太安城始终一次又一次震动。 城外骑军已经没有一人能够骑在马背上,如何能够冲锋厮杀? 城外弓手已经手臂抽搐,箭囊无羽箭,又如何能够泼洒箭雨? 柴青山浑身浴血,哪怕那袭青衣根本没有刻意针对他一次次的出剑。 吴见的手心也已是血肉模糊可见白骨。 柴青山吐出一口血水,苦笑道:“先见过徐凤年迎接那一剑,又见过你曹长卿的不动如山,这辈子也算差不多了。曹长卿,你要是此刻起身进城,我已拦不住,就不在这里挡路了。” 柴青山转身缓缓走回城门,身形伛偻,尽显老态。 原本站在曹长卿和城门之间的吴见让出道路,感叹道:“老夫虽然还有一剑之力,但挡肯定是挡不住的,我吴家剑冢对中原也算仁至义尽,是时候袖手旁观了。毕竟留着最后一点气力,以后说不定还有些用处。” 随着曹长卿不再落子。 天地间就变得寂静无声。 曹长卿笑望着对面。 最后那枚黑子终于跃出棋盒,好像执黑之人有些举棋不定,晃来晃去,就是不肯落下,或者说是不知落在何处。 曹长卿身体微微前倾,一手双指拈子,另外那只手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棋盘某处,柔声道:“不妨下在这里。” 那枚黑子果真落在那一处。 曹长卿放下那只拈子的手,笑而不言不语,好像认输了。 两百多枚黑白棋子,密密麻麻悬停在空中。 曹长卿闭上眼睛。 你赢了。 但我曹长卿也从不觉得自己输了。 这局棋,才是我曹长卿此生最得意。 曹长卿嘴角微微翘起,拈子的那只手臂,袖口猛然一挥。 那枚棋子从南到北,入城后沿着那条漫长的御道,笔直冲去,撞烂皇城大门,宫城大门,武英殿大门。 直到撞烂了那张离阳历代皇帝坐过的龙椅,那枚棋子才化为齑粉。 曹长卿睁开眼睛,泪流满面,却无丝毫悲苦神色,向前缓缓伸出一只手。 直到此刻,鲜血才在瞬间浸透那一袭老旧青衫。 天地之间有一阵清风拂过。 吹散了血腥气,也吹散了风流。 曹长卿的五指开始消散,然后手臂,身躯。 黑白棋子也皆烟消云散。 最终太安城外再不见那一袭青衫。 世间再无曹官子。 第874章 清明时节雨最苦。 细雨中的北凉驿路,不断有大队幽州骑军赶赴凉州关外,加上先前那些驰援青苍城的凉州境内骑军未曾返回驻地,这也就意味着几乎所有的北凉野战主力,尤其是骑军力量都已经浮出水面,成为下一场凉莽大战的绝对主力,将会由城池攻守战演变成为史无前例的大规模骑军厮杀。在北方游牧文明和中原农耕文明的激烈碰撞中,一动一静,差异鲜明,前者依靠战马数量优势叩关驰骋,后者依靠城池弓弩据守防御,历史上无数塞外和近边城池都依次淹没在骑军潮水之中,北方的马蹄声中,孤城和屠城这两个词语如影随形。以至于二十年来,无数文臣都会在朝堂上暗自“痴人做梦”,想着若是离阳两支精锐骑军,十数万的北凉铁骑和接近十万的两辽边骑,能够精诚合作联手抗敌,在马背上跟北莽蛮子一较高下,将会是何等雄浑壮烈的风景? 在幽凉两州接壤的胭脂郡,一条泥浆裹靴的道路上,有两骑停留在岔口上,为一支商旅车队让行。年轻男子身穿青衫,腰佩凉刀,坐骑也是幽州军内为数不多的甲字战马,白衣女子背负一只长条形状的棉布行囊,腰间也悬佩了柄刀。年轻男子大马凉刀,停马让路,身边同龄人女子又是那般美若天仙,这让商队里负责开道的护卫头目心口一颤,赶紧让手下拨马传话给身后车队里那帮习惯了荤言荤语的骄横家伙,千万别祸从口出,不可仗着跟北凉边军有些渊源就肆无忌惮,一个年纪轻轻就敢正大光明私自悬佩新式凉刀的将种子弟,绝不是他们这些鱼龙帮二三流人物可以挑衅的。大概是有这名头目的事先提醒,商旅护卫虽然眼神炽热,但好歹没有谁对那名女子出言调戏或是乱吹口哨。 商旅马队缓缓前去,突然有一骑调头疾驰而来,相貌英俊的年轻骑士在距离那对男女十几步外勒马停下,笑脸灿烂,对那名让自己惊为天人的白衣女子抱拳笑道:“在下鱼龙帮陈简斋,敢问姑娘芳名?姑娘你放心,在下绝无歹念,只是经不住帮中朋友怂恿,他们跟我打赌,赌我肯定打听不出姑娘的芳名,若是他们输了,就要请我喝半年的绿蚁酒。” 鱼龙帮的年轻俊彦咧嘴一笑,善解人意道:“姑娘你若是不便告知芳名,随便说一个即可。” 只可惜哪怕陈简斋退让一步,那个女子依然无动于衷,看待自己的眼神很平静,既无寻常中原闺秀面对登徒子的恼羞,也没北凉小娘对外乡浪荡子的怒目相向。 绵绵细雨中,头发微湿的陈简斋笑脸阳光,没有退缩的意思。 那个被陈简斋故意忽略的年轻佩刀男子笑道:“她叫姜白菜,大白菜的白菜。” 被同行男子称呼为白菜的绝美女子瞪眼怒道:“你叫徐柿子,烂柿子的柿子!” 如今在鱼龙帮小有名气的陈简斋有些受伤,心想你们俩这种看似较劲的插科打诨,在我这种单身汉光棍狗眼中,实在是比打情骂俏还要过分啊。 那个被骂作烂柿子的年轻人微笑问道:“听说贵帮帮主刘妮容要让位给别人?” 陈简斋脸色顿时有些凝重,终于正视那个胆敢擅自悬佩凉刀的家伙。鱼龙帮鱼龙帮,名字取得真是有远见,鱼龙混杂的程度,胜过离阳其它所有九大宗门帮派,聚集了将近两万之众的江湖草莽,这么个在人数上一骑绝尘的庞然大物,鱼龙帮上上下下都心知肚明,如果说鱼龙帮不是北凉某个大人物亲手扶持起来的傀儡,绝不至于扩张到今天这个地步。但是鱼龙帮那些跟随老帮主一起打江山的元老,都已经金盆洗手,而之后的主事人都已经换过了一茬,所以关于鱼龙帮的内幕,五花八门,有说是前任陵州刺史徐北枳把鱼龙帮这个原本籍籍无名的小丫鬟,扶正为北凉武林的正宫娘娘。也有说是当初陵州的土皇帝,上任怀化大将军钟洪武试图勾结江湖势力,只是鱼龙帮帮主刘妮容反戈一击,攀扶上了清凉山,用老将军的头颅做了投名状。如今更有人私下传言刘妮容其实就是梧桐院的一个私宠,言下之意是刘妮容没有资格主持两万人马的前程,一个大帮派可以跟官府眉来眼去,但绝对不能嫁入高门做小妾,因此暗流涌动,刘妮容的辞任帮主一事就是在这种背-景下传出来。他陈简斋作为大体上属于第四拨进入鱼龙帮的后起之秀,对于此事心情比较复杂,内心深处,很佩服帮主刘妮容的待人接物,但是同样不希望鱼龙帮跟官府以及边军扯上太多关系,江湖是江湖,江湖人做江湖事,否则难道在第二场凉莽大战中,一旦关外战事告急,他们鱼龙帮两万余人就都要去关外厮杀搏命?把脑袋拴在裤腰带上拼命,那是小帮派没地盘没银子的时候才干的事,如今鱼龙帮可谓已经在北凉根深蒂固,隐约有了藩镇割据的气势,又是处于远离边关驻军相对孱弱的陵州境内,陈简斋相信鱼龙混杂的偌大一个鱼龙帮,肯定会有很多人的心思在活泛。 陈简斋的长久沉默,让那名佩刀男子一笑置之,没了继续等下去的耐心,转头跟女子说了声走吧,夹了夹马腹,两人两骑跟陈简斋擦肩而过。陈简斋没有阻拦他们的离去,缓缓拨转马头,凝望着两个往凉州境内远去的背影。 两骑正是从蓟北关外进入幽州的徐凤年和姜泥。 姜泥不露声色地瞥了眼徐凤年,鱼龙帮的横空出世在中原江湖也有诸多版本的秘闻,她知道当年他那趟北莽之行,好像就是跟一伙鱼龙帮同行出关。 猜出她所思所想的徐凤年笑道:“年轻的时候,没有生死之忧,更小的时候也经常听我娘叮嘱,说世间女子可爱且可怜,要多怜惜。所以那会儿总觉得那么好的女子,我为什么不喜欢。如果我能拥有,我为什么不要。我以前很喜欢收集古人珍稀字帖,比如花了很多很多银子,才收集齐全了《十里春风贴》、《大雨浇暑贴》、《高枝秋蝉贴》和《快雪初晴贴》这套四季字贴,甚至连《霜降贴》在内的二十四节气贴,也只差三幅而已。那时候我只顾着喜欢我喜欢的女子,一定要喜欢我,希望她们像那些名贵孤品的字帖一样,全部都在我的梧桐院内,字帖得以善存,无风雨无虫蛀,女子们则得以无忧而活,没有颠沛流离。” 姜泥啧啧道:“我看当时顾剑棠要帮你当皇帝,其实心里在偷着乐吧?当了皇帝,就能名正言顺地三宫六院,臣子们哭着喊着帮忙找嫔妃,然后一边嘴上说这样不妥吧一边痛痛快快收下,什么四季贴二十节气贴,一百幅帖子都少了。” 徐凤年难得没有跟她针锋相对,仰头眯眼,似乎在感受小雨朦胧的清凉,自顾自说道:“后来发现世间所有值得可亲可爱的女子,其实根本不用我自作多情,就可以活得很好,甚至不摊上我,也许可以活得更好。梧桐院外的世道再乱,未必就比那座无风无雨四面是墙的小院子更坏。女子怎么可能是那些死物的字帖?又岂能把她们束之高阁一般约束在梧桐院或是清凉山。听潮湖是很大,但是江湖更大啊。我也是很后来才发现如果能够从头来过,大概还是会在心里喜欢她们,但一定不会再去撩拨她们了。比如大雪坪的轩辕青锋,就活得很逍遥,鱼幼薇在上阴学宫做稷上先生,想必也很自在。不过有些人,我不后悔,就像把陈渔接到北凉,把赵风雅救出太安城,我对他们没有歪念头,只是单纯希望她们能够为自己而活。” 姜泥气呼呼道:“反正道理都是你的,但是我知道,我只是说不过你而已!” 徐凤年赶紧识趣地转移话题,感慨道:“如果你的棋待诏叔叔当年能够早点在大楚军中手握实权,而不是在广陵江的南面偏居一隅之地,我爹未必能够打赢西垒壁战役。当时其实双方都是在争谁的最后一口气先没有,有曹长卿接替叶白夔高举旗帜的话,大楚那口气就还在。这次我能够跟王遂大致谈妥,最终成功把整个两辽、蓟北、北凉和西域这条漫长的离阳边关防线串联在一起,我师父,还有曹长卿,再加上你,你们三人居功至伟。在这个大势之下,胶东王赵睢、两淮节度使蔡楠、经略使韩林、蓟州副将韩芳等人也将成为不可或缺的重要人物,当然这之外还有郁鸾刀、寇江淮和谢西陲以及许煌等北凉外乡人。至于两万人的鱼龙帮,说不定在将来也要发挥作用,只不过如果那场大仗,打到需要鱼龙帮在流州青壮之后赶赴战场的地步,就说明凉莽双方都已经元气大伤了。” 姜泥顾不得哀伤棋待诏叔叔的去世,忧心忡忡道:“北莽蛮子的人真的很多啊,茫茫多。” 徐凤年哑然失笑,“是很多,不过我在北莽那边也不是没有后手。你等着吧,只要北莽没办法一鼓作气攻破拒北城,我就能让他们后院起火。” 结果姜泥牛头不对马嘴地来了一句,“那个陈渔,很漂亮?” 徐凤年呲牙咧嘴,装痴扮傻,就是不开口回答这个问题,有些话,开口就错,说多错多。 姜泥好像在自言自语:“这位被金屋藏娇的胭脂评大美人,到底有多漂亮呢?我有机会一定要瞻仰瞻仰,唉,就怕到时候会自惭形秽啊。” 徐凤年突然转头说道:“虽然知道这个请求很过分,你听到以后也一定会不开心,但我还是要说出口,就是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你带着她们一起离开北凉,越远越好。” 姜泥满脸怒气,直截了当道:“办不到!” 这个答案,完全就是在徐凤年意料之中,所以他也没有任何异样神色。 徐凤年捏了捏有些胡茬子的下巴,自嘲道:“一想到自己如果战死沙场,就再也见不着你们,当下和裆下都很是忧郁啊。” 调笑过后,徐凤年眼神逐渐凝重起来。 凡有金戈铁马之处,必然是立尸之地。 今年春季一过,最多再有一个还算安稳的夏季,等到秋风渐起的时候,凉州关外和整个流州,恐怕就要死人死得让人收尸都来不及了。 武评四大宗师中,除去了无牵挂的桃花剑神邓太阿,西楚有曹长卿,北莽有拓拔菩萨,北凉有他徐凤年。 后三者都属于大仗输时即必死之人。 就在此时,徐凤年听到小泥人说了一句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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