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6章
吕祖曾言,我辈修道,莫要修成伶人看门狗。 王小屏盘膝而坐,枯坐到天明。 幽燕山庄往南三百里是江南。 一场突如其来的连绵大雪,银装素裹,万物不费银子披狐裘。清冷雪夜中,一名黑衣老者踏白而行,双手入袖而藏,所行之地,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最近一处歇脚村子也是三十里以外,寻常老人十有八九就要冻死在这雪地里,不过看老人行路气态,颇像有些武艺傍身的练家子,虽未太多高人跋扈的气焰,想必应该不至于冷死在路途。老人一袭宽袖黑袍,一双厚实锦靴沾雪,满头霜白发丝,当头落雪不停,倒像是霜发之上添加雪,有些冷冷清清的意趣。 老人走得面无表情,目中无人无物,哪怕是十几位白衣仙家飘然而过,如一只只飞鸿踏雪泥,仍是视而不见,何况其中一名年轻女子身后携带了百柄飞剑浩然御剑行,黑衣老人也只是直视前方,如此一来,反而是素来超脱尘俗的练气士们多看了几眼,练气士以观天象望地气看人面著称于世,打量之后,犹然捉摸不透,为首老妪轻轻一拂袖,将一名身形略微停顿的宗门晚辈推出几丈外,她则停下,大雪铺盖,谈不上什么路不路,可这位在幽燕山庄外面对徐凤年那般阵仗还不出手的老妪,竟是有了晚辈遇上前辈,故而避让一头的谦恭姿态,练气士分作两拨,一拨已经掠出黑衣老人所行直线,老妪身后那一拨则静止不动,不说那驭剑的赤足女子眼珠子滴溜溜转动,一脸费解,便是悟出指剑的观音宗嫡传弟子也有些讶然,更别提其余此趟出行历练的练气士,都望向那名径直远远擦肩而过的老头子。 黑衣老人骤然停下脚步,没有转头,但众人都察觉到这位高大黑袍分出一缕气机,死死锁定住了宗门滴水观音。 老妪脸色如常,只是双脚深陷雪中。 瞬间如一尊老魔头降临的黑袍人收回气机,抬头望北,眨眼时分过后便继续前行。 作为观音宗权势长老的老妪松了口气,前一拨练气士往回飘荡,围在老妪身边,都有些动容悚然,老妪等黑衣人消失在视野,这才一语道破天机:“是韩貂寺。” 年纪最轻却是辈分最高的光脚女子嬉笑道:“人猫嘛,我听师妹提过的,因为擅长指玄杀天象,所以就是陆地神仙之下韩无敌。滴水,怎么盯上了你?” 老妪嘴角带着涩意,默不作声。是那如世家美妇的指剑练气士出言解惑,“太上师伯,你有所不知,此獠之所以被贬称为人猫,恶名昭彰春秋,一直跟三甲黄龙士和北凉王徐骁并肩当世三大魔头,除去韩生宣是离阳王朝第一权宦,是赵家天子最为信赖的近侍,还因为他一直喜欢虐杀一品高手,上一代江湖四大宗师中,让天下练气士都束手无策的符将红甲,就是被韩生宣徒手剥去符甲,生撕身躯,挂头颅在旗杆之上。符将红甲尚且如此,更别提那些仅是一品金刚境的江湖高手了,北莽定武评,大抵是平分秋色的格局,若非这二三十年中,被这位大太监暗中不知杀去多少位金刚境界,其中几名便被制成了残酷的符甲,导致整座江湖大伤元气,否则武评出炉的天下十人,离阳王朝绝对不止仅有五人上榜!” 美妇人小心翼翼看了眼老妪,“师叔从天象境界中悟出持瓶滴水在内三种神通,兴许是被韩貂寺给看破了,只不过不知为何最终还是没有出手。” 年轻女子哦了一声,轻轻提脚踢雪,眼神清亮,跃跃欲试。 那名坐湖却出丑的男子练气士冷哼一声,“人猫再无敌,也不是真正无敌于世,否则也不至于被曹官子三番五次进入皇宫,他哪里敢单独一人挑衅我们观音宗。” 典型的井底蛙做派,历来大门大派里都不缺这类货色,井口不过稍大,便自视等于天地之宽阔。不过观音宗虽说孤悬南海一隅,倒真是有这份底蕴去目无余子,傲视江湖。只不过对上拔尖高手中又算屈指可数的韩貂寺,这位练气士的猖狂,就有些不合时宜了。 老妪便没有助涨后辈一味小觑陆地江湖的风气,摇了摇头,直言不讳:“韩生宣真要杀人,本宗唯有宗主出关以后可一战,而且胜算极小。” 此话一出,顿时四下无声。 黑衣老人一直走到天明,来到江南重镇神武城之外,城门未开,就安静等在外头,跟一些城外赶集而来的百姓杂处。夜来城内城外一尺雪,有衣衫单薄的年迈村翁在拂晓时分,驾车装载一车烧炭碾过冰辙子驿路,为了卖出好价钱,人和牛车显然都来得早了,离门禁取消还有一段时辰,卖炭老翁深知冬雪寒重,下了车狠狠跺脚,打哆嗦,舍不得拿鞋子扫雪,弯腰用手在牛车边上扫出一片小空地,这才抱下头顶一破棉絮毡帽的年幼孙子,让他好站在无雪的圆圈中,一老一小相依为命,谁离了谁都不安心,只能这般在大雪天咬牙扛着刺骨冻寒。小孩儿肌肤黝黑,身形枯瘦,靠牛车遮挡寒气,不忘踮起脚跟,握住爷爷的一只手,试图帮着搓热。 城内衣裘披锦的文人雅士可以乘着大雪天气,围炉诗赋,火炭熊熊,温暖如春,大可以酒足饭饱之后呻吟几句什么严冬不肃杀何以见阳春,什么新笔冻毫懒提,泥炉醇酒新温,却极少有人知道贫寒人家到了这种会死人的天气,会惨到指直不得弯。满头银霜的黑衣老人瞥了一眼城头,又看了眼那对卖炭爷孙,眼神不见丝毫波动。既然不是宫中人,便不理江湖事,不杀江湖人。出宫以后,他就再没有理睬过江湖半点,否则以他的脾气,昨夜遇见那帮不愿依附朝廷的练气士,尤其是那位老妪,早就出手分尸割头颅。 对他来说,已经不是什么权倾皇宫的韩貂寺,只是自作弃子的阉人韩生宣了。 当年那名可怜女子死前,将赵楷托付给他,而不是托付给赵家天子。一饭之恩,足以让这辈子最为恩怨分明的韩生宣以死相报。 韩生宣眼神一凛。 城门缓缓开启,一名白衣女子姗姗而来,走到了牛车后头,悄悄推车。 卖炭老翁察觉到异样,吁了一声,拉住老牛,停下炭车,十指冻疮裂血的年幼稚童跳下马车,看到车后头的仙子姐姐,一脸懵懂。 女子站定,笑脸问道:“牛车怎么不走了?” 小孩子不敢说话,委实是眼前姐姐太好看了。 观音宗的太上师伯弯腰摸了摸他的脑袋,笑眯眯温柔道:“我叫卖炭妞,你呢?” 稚童将双手藏在身后,怯生生回答道:“水边。” 他赶紧红着脸补上一句,“我娘是在水边生下的我。” 女子嬉笑道:“那你喊我卖炭姐姐。” 小孩子哪来这份勇气,嚅嚅诺诺,不敢答话,小跑回前头,躲在爷爷身边。光脚女子轻灵跃上铺在一车木炭上的破布上,安静坐着,老牛前行得愈发轻快几分。 本来涌起浓郁杀机的韩生宣缩回探袖一手,没有入城。 静等徐凤年。 第435章 (不计入28号更新。) 江南这一场大雪终于渐小渐歇,两辆马车缓缓行驶在驿路上,一路行来,路旁多有槐柳不堪重负被积雪压断,进入江南以后,便是死士戊这般性子跳脱的少年,也逐渐言语寡淡起来。按照地理志舆图所示,前头那座城池,离京城已经相距八百里有余,这意味什么,谁都心知肚明。黄昏时分,从清晨动身就没有遇到歇脚点的马车停在一处,是一座瞧上去颇为崭新的大庙,天寒地冻的鬼天气,仍是香客络绎不绝,乘坐马车众人就想着去讨要一顿斋饭果腹,下车以后,看到牌匾,背负三柄长剑的中年道士蓦然会心一笑。龙虎武当两座山,关于道教祖庭之争,后者无疑落于下风,不曾想在江南之地,竟然还有道观大庙去祀奉真武大帝。入庙以后落座,兴许是庙里道人见到来客身穿武当山道袍,加以气度不凡,很快惊动了真武庙内一位地位超然的年迈道人,亲自接待这帮贵客,一问之下,得知是武当山最高辈分之一的王小屏亲身莅临,那真是震惊之后整张老脸笑开了花,念叨了很多遍的蓬荜生辉,虽说龙虎山力压天下名山洞府一头,凭借与天子同姓以及几位羽衣卿相造势的底蕴,一副唯我独尊的架势,可在俗世眼中,平易近人的武当山,尤其是大莲花峰上寥寥几位从不轻易下山的真人,也一样是得道高人的仙人派头,王小屏游历江湖,手持一柄神荼符剑一路斩杀无穷数魑魅魍魉,早已在江湖上广为流传。徐凤年一行人进餐时,跟那名道人一番攀谈,才知道这座真武庙曾经毁于春秋战事,后由当地豪绅富贾耗费纹银数万两新建,占地八亩,其实已属违制,只是神武城广受旧庙香火之情,父母官们乐见其成,故而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吃过斋饭,老道人亲自领着这帮外地人去真武大殿,东西各有配殿,主殿中真武大帝脚踏龟蛇,两边墙壁上皆是云气缭绕的图案,徐凤年入殿之前本想入乡随俗,烧上一炷香,结果被王小屏拦下,老道人瞥了一眼,也未深思,徐凤年站在蒲团之前,想着当年姐弟四人登上武当,大姐四处逛荡,二姐就拉着他鬼鬼祟祟绕到了真武雕像身后,亲眼看到她拿袖中匕首刻下“发配三千里”那一行小字,当时孩子心性,只觉得二姐如此大逆不道,只有过瘾解气。徐凤年抬头望向那尊塑像,长呼出一口气。老道人是头回见到如此年轻竟是白头的香客,不知为何,香客都扎堆在外边,此刻大殿出奇寂静,眼中年轻公子哥满头霜雪,白衣白鞋,衬托之下,主殿内犹如神灵恍惚,仿佛那尊真武大帝雕像都有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仙灵气,一直把好奇心都偏向武当剑痴王小屏的沧桑道人,在心中忍不住道了一声奇了怪哉。 徐凤年,徽山紫衣轩辕青锋,三剑在背的王小屏,一杆刹那枪便安静藏在马车底做轴的青鸟,少年戊,满腔热血想要去北凉施展抱负的刘文豹,这六人走出香火鼎盛的真武庙,走向马车,钻入车厢前,徐凤年突然对轩辕青锋说道:“你就在这里止步,柳蒿师在南边偷偷迁往京城的柳氏后人,你去截杀一次,能杀几个是几个,也别太勉强,能够不泄露身份是最好,也别穿什么紫衣了,毕竟你的根基还在广陵道辖境内的徽山。” 轩辕青锋冷面相向,一双秋水长眸,布满不加掩饰的怒意。 徐凤年不以为意道:“既然你决定不出手,那就暂时分道扬镳,总比到时候让我分心来得好。” 轩辕青锋直截了当冷笑问道:“你是记恨我不帮你阻截韩貂寺?还是说心底怕我掉过头,在背后捅你刀子?” 徐凤年淡漠看了她一眼,“都有。” 轩辕青锋死死盯住徐凤年,接连说了三个好字,长掠离去。 徐凤年望向青鸟,柔声问道:“都安排好了?” 她微微点头。徐凤年低头弯腰钻入车厢,靠车壁盘膝而坐,两次出门远游,其中都有禄球儿的如影随形,这个死胖子自然不是跟在屁股后头吃灰尘或者是看世子殿下笑话的,北凉旧部当年分散各地,铁门关一役就足够看出毒士李义山的大手笔,而更多相似的布局显然不止不拘泥于一时一地,这些春秋骁勇旧将旧卒,大部分的确是因为各种原因远离军伍,但许多精锐人士都各怀目的不约而同选择了蛰伏,分别隐于朝野市井,北凉当下已是跟皇帝彻底撕去最后一层面皮,既然徐凤年板上钉钉会成功成为下一任北凉王,这些棋子也就是时候主动拔出,向北凉那块贫瘠之地靠拢而去,这一切都按照李义山的锦囊之一,有条不紊开始进行,但其中一股势力暗流汇聚,只为了特意针对韩貂寺一人! 一部轻骑六百人。 一股铁骑三百人。 一山草寇两百亡命之徒,人数最少,战力却最强,因为夹杂有北凉从江湖上吸纳豢养的鹰犬近八十人。 除去最后一股阻杀韩貂寺的隐蔽势力,前两者不合军法的紧急出动,完完全全浮出水面之后,让地方上都措手不及,州郡官员俱是瞠目结舌,可不敢轻举妄动,只是通过驿卒火速想上边传递军情,一个个如同热锅上的蚂蚁,生怕如此数量的精锐士卒集体哗变,会害得他们丢掉官帽子。相比之下,京城那边内官监大太监宋堂禄骤然之间一跃成为司礼监掌印,天下宦官第一人韩貂寺无缘无故“老死”宫中,对地方官员而言只是远在天边的骇人消息,巨大涟漪在层层衰减之后,波及不到地方道州郡县四级。 王小屏破天荒坐入徐凤年所在车厢,问道:“真要拿几百条甚至千条人命去填补那个不见底的窟窿?” 徐凤年平静道:“没有办法的事情,有韩貂寺活着一天,我就一天不得安生,既然他敢光明正大截住我,我当然就得尽力让他涨一回记性。” 王小屏不再说话,脸色谈不上有多好。 徐凤年把那柄陪伴徐骁一生戎马的北凉刀搁在膝盖上,轻声说道:“我既然都走到了今天这一步,就没有回头路了。我也不说什么慈不掌兵这种屁话,但是实在没精力再在北凉以外跟人纠缠不清了,干脆就来一个干干净净,就跟帘子外边的景象,白茫茫,求死的去死,不该死的,尽量活下来。” 徐凤年自言自语说道:“徐骁说过,不到万不得已,北凉三十万铁骑绝不踩向中原。否则这二十年来,北凉若是依附北莽,一起举兵南下,日子肯定比现在要过得好。可做人,终归还是要有些底线的。用徐骁的话说,那就是一家人有恩怨,那也是关上门来磕磕碰碰,谈拢了是最好,就算谈不拢,也不过是自立门户,撑死了弄个小院子,一家人老死不相往来,门外有蟊贼也好,有盗寇也罢,只要他徐骁一天站在了门口,绝没有开门揖盗的道理。” 徐凤年自顾自笑了笑,“当初我怕死,其中一些也是怕徐骁都已经有了那么多骂名,再因为我这个扶不起的不孝子而叛出中原,临老还给人骂作两姓家奴,那么我死了,也是真没脸去见我娘亲。” 王小屏始终无言语。 离神武城越来越近。 六百骑马蹄激烈如疾雷。 徐凤年离开马车,对面骑将翻身落马,跪地恭迎。 随后三百骑和两百人几乎同时到达。 徐凤年单独骑上一匹无人骑乘的战马,一骑当先。 风雪之中,隐约可见一名黑衣人,一夫当关。 接下来一幕,让人悚然。 王小屏直到这一刻,才真正心甘情愿去递出三剑。 天下第十人韩貂寺拦路而站。 看到当头一骑白马之后,开始对撞而奔。 徐凤年一人一马,毫无凝滞,加速纵马狂奔。 第436章 自称卖炭妞的赤足女子乘坐牛车入城以后,帮忙爷孙卖完木炭,就返身走向城门。凭借女子直觉,她坚信那只人猫是在等待幽燕山庄让本宗吃瘪的白头男子。 她没有径直出城,而是登上城头,坐在城墙上,摇晃着一双脚丫。 练气士想要证道飞升,有一条捷径千年不变,那就是斩一条恶龙,将那颗墨珠吞入腹中,温养一甲子以后,根据史料记载便可头顶生角,半龙半人,将来就能先过天门,再入主一座江海龙宫。 她觉得机会来了。 六百轻骑骑将卢崧,身世清白,历年攀升,由地方州郡层层递交给京城兵部报备的履历,没有半点出格之处,正值壮年,西楚观礼太安城一事,天下大势汹汹而动,前不久还收到了一份兵部密敕,要官升一级,即将亲身领兵千余骁骑,参与对西楚旧地几个叛乱重灾区形成的隐性包围圈,卢崧生得俊朗风流,有文人雅气,唯一为人诟病便是嗜好服用药饵寒食散,每逢酷寒,也要光脚踩踏木屐,长带宽袖,行走如风。 三百重骑骑将王麟则与儒将卢崧截然相反,作风跋扈,出身一支春秋末尾才扎下根的乡族宗室,三百精骑都是不服天王老子管束的王家子弟兵,倒也不如何窝里斗,欺负自家人,只一门心思为祸外乡邻郡,前些年实在是让郡守倍感棘手,幕僚支了一招,招安!郡守大人舔着脸跟朝廷死乞白赖求了一个杂号将军下来,才算勉强安抚住及冠没几年的王麟,开祥郡王氏,作为根基不牢靠的外来户,靠的是动辄出动五六百号青壮子弟的持械血斗,才硬生生把临近大族打服气了,王麟的爹,是春秋里活下来的百战老卒,跟几位麾下兄弟一起卸甲以后,这二十年间陆续走得十之八九,但也留下一份不容小觑的家业,可惜王麟是个败家子,游侠义气,没事就拉人纸上谈兵,明摆着天底下没什么仗可以打,仍是把少说得有二十几万两真金白银的厚实家底都砸在了那支骑兵上,买马养马,购置兵器军械,开辟校武场等等,都是一张很能吃银子的血盆大口,好在三百铁骑成制后,再没有给州郡惹麻烦,王氏三百骑,披甲乘马,就往寂静无人的平原上练兵冲杀,若是卸甲下马,就拉去深山老林,往往要待上个把月才出山,官府只当什么时候王氏家产难以为继,家道中落,王麟这头初生牛犊也就该消停了,哪里预料到这次三百铁骑疾驰数百里,直奔神武城,私下都在猜测是不是神武城哪位公子哥争风吃醋,又惹恼了这个经常一怒为红颜的情痴疯子。 王麟率领有官家身份的三百精骑开道,身后两百余彪悍壮汉亦是乘马狂奔,刀剑都用布条裹住,王麟与这帮在金字山安营扎寨的草寇是老交情了,每次入山历练士卒,多半是双方拉开阵仗,不带兵器在密林中大打一架,互为攻守,每次以半旬或是一月为期限,可伤人却不可杀人,直到一方象征性全军覆没为止,原本王麟以军法铁律治理部卒,战力可观,自然胜多输少,今年金字山上分批次来了几十号陌生脸孔,不太好亲近,偶尔手痒才入局厮杀,哪怕仅是小二十号人,每次都能让王氏子弟吃不了兜着走,尤其是那个姓任的女子,出手那叫一个狠辣,久而久之,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不打不相识,倒也算实打实打出了一份不俗交情,毕竟根子上,两伙人都是同气连枝,草灰蛇线,可以绵延千里以外,北凉! 这趟出行,毫无征兆,可谓精锐倾巢出动,几个当下没有露面的隐蔽牵头人,不约而同跟三方势力给了个开门见山的冷血说法,事成了,荣华富贵,失败了,就把脑袋砸在神武城外。王麟对此没有太大顾虑,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他们王氏父子能够有今天,看似是他爹的苦心经营,不惜金银肯塞狗洞,方方面面都打点到位了,其实真相如何,王麟比谁都清楚,比如王家的管事,才是真正深藏不露,王麟一身武艺,尽出于那名看似酸儒的教书匠。这个世道,世代相传的传家宝可以卖,才情学识可以卖,女子身躯可以卖,人情脸面可以卖,唯独卖命,除了傻子,没谁愿意卖。王麟惜命更怕死,可他愿意赌上一把,要赌就赌一把大的,小打小闹,一辈子就是当个杂号将军的命。 任山雨在内十数人是最后一拨从北凉秘密潜入金字山的北凉鹰犬,别看她妖娆如郡城里卖肉卖笑的名妓,举手抬足都是勾搭人的妩媚,骨子里实则十足的草莽气,不过任山雨个子不高,哪怕快三十岁了,如同还未完全长成的少女,小巧玲珑,偏偏要去拎一对宣花板斧,劈起人来就跟剁猪肉差不多,从不手软,金字山经过多年演化,鱼龙混杂,她上山落草后,有几个不长眼的家伙半夜摸门而入,第二天寨子帮众就看到院外一地碎肉,几条野狗家犬都吃了个滚圆,后来任山雨几次动怒砍人以后,最喜欢的一个动作就是提起板斧在她鼓囊囊的胸脯上蹭去血迹,天晓得这么一个童颜女子,怎就能有那么波澜壮阔的胸前风光。 先前当三股势力汇流,瞪大眼睛终于看到正主,不论是卢崧王麟还是任山雨这些亡命之徒,都有些吃惊,竟然是北凉下一任大当家的?这让王麟有些百思不得其解,是怎样的死敌才能让这位北凉世子需要劳驾千骑去保命?任山雨美眸流转,以往都是色胚男子目不转睛盯着她瞧,风水轮流转,今天换成了她,任山雨在北凉豢养的江湖人物中只算堪堪二流人物,跟大剑吕钱塘和南疆巫女舒羞这类二品宗师,还是有些差距,只能在见不得光的地方刀口舔血,哪里能够亲眼见到这位当年名动北凉如今名动天下的年轻人,一路上她都远远盯着那个跟卢崧并肩骑马的白衣世子,京城观礼期间,传出两件壮举,一刀撕裂御道百丈,大殿外揍得顾剑棠义子像条狗。 任山雨对此将信将疑。 终于临近神武城。 卢崧王麟和任山雨在内的一线精锐战力,都在一瞬间心知肚明,哪怕对面仅有一人,对所有人而言都是一场生死大战了。 那名黑衣老者,有一种势。 力拔山河势摧城。 神武城外一片肃杀,地面宽阔平整,可供百骑整齐冲杀,这让精于骑战的卢崧和王麟相视之后,都看出了对方眼中的如释重负。 可当两人察觉到世子殿下竟是一骑当先后,都有些惊慌失措,这家伙若是死了,他们这辈子就算彻底完蛋了。按照常理,擅长带兵的卢王二人本该乘机一鼓作气涌上,可不知为何,当他们看到城外黑衣老者跟白衣白马几乎同时展开一条直线上的捉对厮杀,都忘了发号施令,不仅是他们和身后八百骑出现略微失神,任山雨跟两百多悍匪也都一脸愕然,尤其是少女模样却天然内媚的金字山头号草寇,眼皮子不由自主跳了跳。 城外杀机骤起。 城内一名不起眼的青衫文士,身材修长,可能是脸庞俊雅的缘故,给人文文弱弱的感觉,手指轻轻捻动一截柳。 北莽一截柳。 插柳柳成荫,被一截剑气插在心口,传言只要不是陆地神仙,一品高手也要乖乖赴死。 他面带微笑,一脸懒洋洋神情,在太安城没能杀掉下马嵬内的目标,给离阳和北凉掀起风浪,没关系,在神武城外浑水摸鱼,也不差。 城北方向,一名少女扛了一杆早已失去花瓣的枯黄向日葵,沿着城墙外围,往城东这边蹦蹦跳跳而来。 偶有早起行人遇见这小姑娘,都有些惋惜,模样挺周正的,就是脑子好像有些毛病呐。 城东,徐凤年策马狂奔,不知是否性子急躁,急于一战,已经不满足战马速度。 战马前腿扑通一声跪下,前扑出去,徐凤年身形飘摇,一袭白衣急掠前行。 刹那之后便是相距仅仅十步。 徐凤年一掌外翻,一掌拧内,脚步轻灵,说不出的写意风采。 一肘抬起,恰好弹掉生死大敌韩貂寺的探臂,双手猛然绞缠住人猫左臂,一个抡圆,以旁门左道跻身天象巅峰的徐凤年就将这尊春秋大魔头给摔砸向了城头! 一气呵成! 依稀只见黑衣如投石车巨石砸向城墙之后,双脚一点,踩在墙面上,以更为迅捷的速度反射而回。 世人眨眼之快,在两人之间却是百年之慢。 韩貂寺一掌推在徐凤年额头。 黑衣直接将白衣向后推滑出二十余丈。 此时众人才意识到城墙晃动,有无数积雪坠落在墙根。 徐凤年不仅腰间悬凉刀,还有背后负春秋。 韩貂寺等徐凤年站定之后,这才缓缓卷起一袖,露出满臂红丝。 好一场白衣战黑衣。 好一幕白头杀白头! 第437章 韩貂寺在众目睽睽之下卷起袖管,丝丝缕缕的纤细红绳浮游如赤色小蛇,如蜉蝣扎堆,密密麻麻,让人望而生畏。让死物具有生气,向来是天象境高手的象征,例如陈芝豹能够让梅子酒青转紫,除去那杆梅子酒本身不俗,跟他突如其来的儒圣也有莫大关系。历代剑仙,大多也都能够让某柄俗剑通灵,一如高僧说法顽石点头。 韩貂寺没有急于趁热打铁,并拢双指,抹过手臂“红云”,人猫越是这样闲淡镇静,对面千人就越是感到窒息的压迫感。一些眼尖之辈,尤其是出自北凉牢笼的鹰犬,都已经猜出了韩貂寺的身份。这名权阉跌宕一生,对敌无数,他的武学成就,一直被视为谜团,当初仍年纪轻轻的韩生宣,一举剥皮符将红甲,可谓横空出世,这也拉开了新一代江湖的序幕,随后酆都绿袍无故失踪,北地枪仙王绣死于徒弟陈芝豹,哪怕强如李淳罡,也一样在广陵江一战后,以借剑一事,收官了独属于青衫风流的江湖。 韩貂寺望向对面那个行事出格的年轻人,扯了扯嘴角,起先确实没有想到此人胆敢一骑当先,按常理说,愈是位居高位,愈是惜福惜缘惜命。福缘如水,不花心思去藏风聚水,别说福泽绵延子孙,自身都未必能保全,文坛魁首宋老夫子便是如此。不过以韩貂寺的眼力,一招过后就看出北凉世子的气势,只是下乘的借势,道教有请神下天庭,佛门有法相降伏,这两者都算偏门,但是根祗正统,南疆巫蛊最为阴毒,向阴物邪秽借力,互成子母傀儡。韩貂寺明知徐凤年是临时跟阴物借取境界,可让他大开眼界的是这等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拙劣行径,但是徐凤年似乎没有收到太多反噬,被他一掌按头逼退之后,仍是勉强保持气定神闲,并未被打散气机,现出原形。韩貂寺懒得询问,也不屑跟将死之人废话,是驴子是骡子,无非就是拉出来遛一遛。 韩貂寺做了一个让所有人感到滑稽的动作,弯下腰,捏了一个估计不会太结实的松散雪球,很多老人一老,就会有些不可理喻的孩子心性,可谁会觉得韩貂寺如此不济? 韩貂寺斜斜摊开手掌,柔柔一推,雪球坠落地面,并非直直掉下,而是偏向驿道以外,那里有许多来不及清扫的积雪,最深处兴许厚达两尺,不足拳头大小的雪球最先是慢悠悠滚动,刹那之后便是迅捷如野马奔槽,恰如白云之上雷滚走,越滚越大,三丈以后便有半人高,十丈以后已是两人高,此后声势叠加,更是惊世骇俗,雪球收刮地皮,不光是黏起两尺厚雪,连硬如冰辙子的地面都碾出凹槽,使得雪球表面沾带上许多灰黄泥土。这颗雪球在驿道以外划出一道弧线,凶狠冲向距离韩貂寺二十丈的徐凤年。 韩貂寺伸出双手一抓,抓出两团雪,又是一拍,两个雪球滚出。跟两批人打雪仗嬉戏一般,韩貂寺这边不断抓起雪球,继而拍出一记半弧形。要知道他这一次独自一人,单挑千人,千人之中本该出现最终缺席的徽山轩辕青锋,有刹那枪的继承人,有三剑在身的武当剑痴王小屏,自然还有同气连枝的徐凤年和天象阴物,更有卢崧王麟任山雨这样的北凉鹰犬。 雪球翻涌,速度不一,竟是默契形成了一线潮。如此一来,独独率先扑向徐凤年的那颗硕大雪球就显得格外扎眼。 没有谁傻到去坐以待毙,早已决定孤注一掷的年轻将领王麟狞笑道:“冲阵!” 五十铁骑齐齐出列,同一时间展开冲锋,马蹄由轻缓变急沉,驿路上顿时雪花溅射,这一线推移路径上,干净的白茫茫一片变成了昏黑泥泞。 除了王麟跟身边与郡县地理略显不合时宜的五十铁甲重骑,三十岁依旧一张童颜脸庞的任山雨跟二十名精锐北凉谍子也一并掠出,她竭力静心屏气凝神,只觉得天地清明,对武道有独到天赋的女子只觉得己身悠悠一呼一吸,在耳边响起,声重不输马蹄激鸣,这让对城外拦路韩貂寺心生畏惧的女子心稳几分,我任山雨一人不入你人猫法眼,可我也不是那浆糊的纸人,一戳就破。何况姑奶奶身边还有一千精骑! 王小屏钻出车厢,一手绕后,悄悄搭住三剑中的烽燧。 少年戊不知何时来到了车顶,一手提牛角巨弓,一手捻住两根沉重铁箭,手臂肌肉逐渐鼓胀如山丘。 一日一箭,本是少年死士的体力极致,可今日一战,连活下去都不去念想了,又哪里在乎是否自断一条胳膊? 青衣女子从车底抽出枪头钝圆的刹那,面无表情,拖枪而奔。 少年戊在视野开阔的高处,使了个千斤坠站定,马车摇晃,车轮子立即下陷,碾碎了几条冰辙子。这名出身北莽的死士重重呼吸一口,一气呵成,挽起大弓,箭指韩貂寺。 可少年很快脸色剧变,师父传授的独门牵引术,百试不爽,一旦过河搭桥,便是雨巷中的薛宋官挡得住,却躲不开,从未有人能够切断箭尖“指点”。但是那名黑衣老者让少年戊知道了什么叫天外有天,就在戊的眼皮子底下一闪而逝,箭术所致的气机牵引极为讲究藕断丝连,如此一来,少年戊未战便先输了一阵,原本攀至顶点的精神气立即一触即溃,这让颇为自负的少年有些茫然,咬牙之后,箭尖随着牛角弓开始微微偏移,硬着头皮寻觅韩貂寺的踪迹。 位于一线白潮之前的雪球,形同一座小山,气势汹汹碾压而至。 徐凤年任由雪球当头迎来,皱了皱眉头,不太理解为何那老宦官为何出自下策,李淳罡曾经明确说过,御千百剑杀一人,跟杀千百人是截然不同的路数,前者可以达到剑意与剑术形神兼具,故而广陵江畔一战,羊皮裘老头的那一剑,仅仅是一招在李淳罡剑道生涯中称不上最高明的剑气滚龙壁,绵延了整整半个时辰,对阵近万铁骑虎视眈眈,没有任何花哨剑势出手,一场可以誉为惊天地泣鬼神的誓死不退千人敌,往往在有幸旁观的幸存者看来,谈不上丝毫华丽场景,都是力求一招毙命,最不济是一招重创。韩貂寺不是那空有名头的雏儿,而是天底下最擅长捕鼠的老辣人猫,不论境界高低,仅论实战阅历,韩貂寺可谓离阳王朝当之无愧的第一人。 徐凤年有朱袍阴物不遗余力馈赠的天象傍身,内力修为之浑厚无匹,尤胜当初六分残缺大黄庭一筹,可以说,今日一战,徐凤年从未如此自信,甚至可以说几近自负。 徐凤年摒弃疑惑杂念,踏出一步,一拳砸在雪球之上,雪球裹挟翻滚势头汹涌倒下时,就在徐凤年一拳砸碎它那一瞬,一身天象圆满修为如洪水溃堤,散去一半有余,徐凤年的手臂顿时被挤压出一个曲度,徐凤年北莽之行,连番历经生死一线的恶战,没有任何焦躁不安,只是凭借本能,变拳为掌,夫子拱手,双脚顺势而为,往后撤出一步,将雪球往上一拖,不为碎去雪球,只是试图将雪球扎根地面形成的上升之势破去,然后斜身,肩膀撞去,仅凭坠入金刚境界的体魄跟雪球一记猛然对撞,以身作刀,用开蜀式硬生生劈开了雪球,两半雪球虽说依旧前滚,但士气不再,五六丈后便消散消融。 徐凤年岿然而立,一手握住腰间佩刀。 当他破雪之后,其余北凉方面五十铁骑也都大致马到功成,大致以双骑合力毁去了雪球,不过半数铁甲护身的重骑也付出了惨重代价,缘于雪球被刀劈或是枪穿炸开之后,有细微不可见的红绳激射而出,如草丛毒蛇一跃而起,将铁骑一口致命,最惨的死法是十几名骑兵连人带马都撞上了悬在空中的丝线,变成两截,当场倒毙在泥地上。前一刻还鲜活的生命,在这种战事中,往往就是说死就死,没有任何回味的余地。 徐凤年心中了然,有些苦涩,人猫手段老道地来了一手釜底抽薪,没有想着要和徐凤年这个必杀之人如何缠斗,而是瞄上了阴物徐婴,雪球一线而过,如鱼游曳水中潜伏积雪中的红袍阴物没了辗转腾挪的余地,摆明了被涸泽而渔,它也没有任何破绽,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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