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半个时辰前尚还愤然的忠贞,此刻化作水中浮沫,良辰美景欢好一夜,临罢只听丫鬟细细嘱咐,叫那小千户“休要言而无信”,竟然已将一颗真心尽数交付。 台下看客哄然大笑,夫浩安也乐不可支,评道:“实在天真!” 两人都全然不知,隔空正对的二楼另一侧包间里,周鹤鸣早已黑了脸,看着谢韫皱眉道:“你平日里尽看这些?” 他被谢韫强拉着来了金隐阁,后者美名其曰要“将这出新戏讲给小寒听”,又嫌一个人无趣,硬要他作陪。 可如此开展,接下来必是错付真心,他实在瞧不得这个。 “别急嘛,”这戏的走向谢韫也没底,可总不能让周鹤鸣就这么走了,只好哂笑着地拍拍他的肩,“这戏方才开场没多久呢。” 小千户同这丫鬟也算情投意合,二人私下诸多幽会,丫鬟牵肠挂肚,却在一次同小千户就寝时寻出香罗袖中一块手帕,顿知其觅得新欢,好似五雷轰顶,当场同其恩断义绝。 周鹤鸣起身就要走,被谢韫劝住了:“云野,好云野,你再看看。” 少年将军咬牙切齿,偏头指向台子:“这究竟哪里有趣?” 郁濯垂着眸子,折扇合拢,有一搭没一搭点着掌心,面上瞧不出喜怒。 夫浩安嗤笑一声,嘴里塞着软糕,含混不清地说:“低贱下人,偶沾雨露已是殊恩,岂可肖想一世富贵荣华?” 这丫鬟魂不守舍,越想越气,终究不愿息事宁人,心悲好似扑火蛾,还要被刻意指去侍奉小千户的新欢小姐,为其挽鬓描眉,送其风光出嫁。 夫浩安翘着二郎腿,手上抛着柑橘玩,眼见那新娘子妆成,感叹一声:“肌肤如酥、眉目传情——美人就是好,无论何时都叫人赏心悦目。这小丫鬟也不赖,只可惜没投个好胎。” 郁濯轻笑一声:“投了好胎,便能尽遂心意么?” “这话对也不对。”夫浩安瞥他一眼,瞧见昏黄琉璃光下照着的侧脸,光洁面上好似凝着羊脂玉,直教他看得心痒痒,“左右你我没这烦恼,总不至于事事身不由己。” 岂料临到囍堂前,这丫鬟忽的破口大骂,声声泣血,诉尽心中多日苦,反叫小千户母亲心生怜意,两桩婚事一次办,丫鬟终得侍妾位。 台上红纸纷飞,唢呐嘹响;台下一片哗然,嘈嘈切切。 谢韫也看得呆愣半晌,继而朝周鹤鸣乐道:“我说什么来着?” 夜色渐浓,曲声不歇。这冲天的热闹喜气几乎将周鹤鸣带回他同郁濯大婚的那天,他内心翻涌,五味杂陈,一时不知说些什么好。 是而他换个姿势落座,取茶仰颈饮尽了,忽的瞥见隔空对面包厢处站起来的两个身影—— 夫浩安对这结果颇不满意,连连摆手起身,招呼郁濯一起走,眉眼间满是不耐:“低贱婢女怎可登堂入室?这戏不好,真是扫兴!” 郁濯喟叹一声,含笑道:“在下俗见,倒觉得颇为有趣。” 他随着起身,伸手拨开一点坠珠垂帘,想要往那戏台上再瞧一瞧,却猝然对上一双惊愕的眼—— 夫浩安蹙着眉,几步凑过来,嘴里嘟囔着:“发什么呆——操,世子白日里不是说,周将军不肯陪你来这勾栏听曲吗?” 这恍然变调激昂的后半句,随戏台上谢幕时的掌声一起炸响在耳边,好似火光闪电,照得人无处遁形。 第 19 章 风月 这戏唱完了,人自然该散,场子里的看客已离得七七八八。谢韫便也起了身,往楼下走了几步,忽觉不对劲,扭头一看,周鹤鸣正怔怔站在原地。 “云野,”谢韫回来拍拍他肩膀,顺着周鹤鸣的视线看过去,“怎么了这是——” 他未尽的半句话生生卡在了喉咙里。 对面包厢的垂帘被人轻轻巧巧撩起半边,楼下飘洒着金红纸,顶上高悬着琉璃灯,一双含情目流转在光怪陆离间,被秾丽纤长的眼睫盖住了,只完完整整露出一颗眼下小痣,似是有些恹恹,摸不清是乖顺还是乖戾。 “我去,”谢韫嘴角喟叹一声,瞧见这二位的神态,顿时福至心灵,“小将军,你艳福不浅啊。” 他边打趣人,边张望着再去看,一扫过去正对上夫浩安的一张脸,两人大眼瞪小眼,谢韫简直要喊出声来:“怎么这姓夫的赖子也在啊!” 还同周鹤鸣的新婚夫郎同一包厢听了场戏。 谢韫猛地捂住嘴,不说话了,只偷偷拿眼睛瞄周鹤鸣。 他这会儿倒是机灵起来了。 周鹤鸣余光注意到他这番动静,心下腾起点遭人抓包的怪异,可郁濯前天夜里的话忽的又响起来,撞得他胸口生疼。 ——“原来小将军真将自己视作正人君子。” 他自认为做了二十年的君子,行事落拓、不屈权贵,从没使过什么腌臜的手段,行得正坐得直,却被郁濯那晚的话弄得哑口无言,甚至于生出点心虚来。 心虚些什么呢? ——“我在意自己的生死,何错之有!” ——“就连你,不也只忧虑心上人的生死安危吗?” 郁濯那晚的话占尽了理,叫他无从反驳,难堪极了。 他想开口说并非如此,可他的确因着对方拿郁涟性命作赌烧了两三天的邪火;他想反问不该如此么,喉头却因青州城内万千家寻常灯火而难吐一字。 他的满腔私欲追逐着在意之人的生死安危,他所耳濡目染的忠骨脊梁,却又让他不得不背负北境三州的海晏河清。 ——“云野,你要的太多了。” 他越来越看不清郁濯,这人的柔情蜜意和咄咄相逼都来得太轻易,这两种情绪困住了北境的小狼,像是煊都铁笼外缠绕的、生着倒刺的藤蔓一般,分明被扎伤流血的是他周鹤鸣,对方却总是适时地缩回尖刺,露出点脆弱柔软的新枝来。 这人委实太会让自己难堪。 譬如现在,他最后那点端方凛然的皮囊好像也被这猝不及防的相遇撕开了,瓦舍勾栏里,君子秉性破破烂烂地飘落到戏台上,同那些飞撒漫天的金红喜纸无异。 郁濯噙着点笑看他,他又忽的生出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烦躁来。 实在很不舒坦。 这人怎么总是如此惯于流转风月场? 周鹤鸣胸口堵得慌,再待不下去,转身就要走,却听对面遥遥传来熟悉清越的声音。 “云野!” 周鹤鸣只当没听见。 谢韫连忙拿胳膊肘撞他:“干什么这是?你家夫郎叫你呢!” 周鹤鸣拿眼神剜他,只好硬着头皮回神看过去。 金隐阁里面温暖,不比外头的冰天雪地,郁濯的狐裘解了搭在椅上,修长白皙的脖颈便露出一截,那日的指印分明消退了,周鹤鸣却好像恍然又瞧见了似的。 郁濯看着他,眼睛里全是缱绻着的深情,说话的调子也像是在温水里浸过一遭似的,实在叫人发不起脾气。 “怎么想来听戏,也不提前支会我一声。”郁濯遥遥一指戏台,问周鹤鸣,“喜欢这样的吗?” 周鹤鸣闷闷地应声:“......还行。” “那就是喜欢了,”郁濯兀自给他下了定论,笑意一点点染上他的眼,那里面掺着周鹤鸣看不透的狡黠,“云野觉得有趣,我也觉得有趣,实在情投意合。” 郁濯迎着夫浩安玩味的打量,朝周鹤鸣遥遥继续说下去。 “既然喜欢,我今夜便陪你玩儿这个,好不好?” 周鹤鸣的眼睛倏忽睁大了,他不可置信地看着郁濯,只对上一双潋滟含情的眼。 这声“好不好”,恍惚间同那夜的询问一齐响在耳边,周鹤鸣一时怔愣,喉头梗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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