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世人皆知,符栾十六岁从封地带老弱残兵迎战北羌,次年得胜归朝,左眼已蒙上眼罩,据说是被流箭刺中,穿至脑后,从此性情大变。 京华之前没有雍凉王府,这的三进院是为成婚暂时落脚的宅子,李泰庆作为临时代班管家的太监,从巾帽局悠哉养老的生活里被扔出来伺候符栾,他真是恨不得有九条命用来遭事儿。 思绪间,李泰庆走至书房门口,隔壁就是花园,大清早的春花香气淡雅阵阵,可惜他没空欣赏,“爷,李泰庆求见。” 太监的声音高且尖细,惊扰了园子里的飞鸟,雀羽煽动声扑簌,牖门应声开了道口。 进门左侧,错金百兽紫铜炉在角落袅袅生香,不大的内间被单扇屏风隔成两部分,半透斑斓的丝质屏面镶嵌着云母石片,木骨底架髹漆黑脊,涂绘着飞跃龙纹,那驾云遣雾的架势,仿若置身于迷蒙空幻的仙境。 李泰庆垂着头不敢多看,他伏下半身,有条不紊地将礼节做到极致,“叩见雍凉王。” 屏风后的男人漫不经心地敲了记桌,“近点。” “是。” 李泰庆起身,保持双膝贴地,无声地挪到藤面靠椅的随侧,近得能看到男人的样貌,但他不敢,“爷,奴才是来报――王妃喝避子汤一事。” 王妃醒来之后以命相挟,自是有下人禀告,能煮出来便是王爷默许,是以不管喝是不喝,他都必须来回禀。 男人翻依?A推?]了一页,李泰庆耳朵尖,听到纸片摩擦声,明白这是允许他继续说下去。 “王妃没喝,且连汤带碗都砸碎在地上,还骂了句话。” 李泰庆等了会儿,以为是王爷对此不感兴趣,就在他的膝盖跪到酸楚的那刻―― “哦,她骂了甚么。” 男人的嗓音凉薄而低沉,带着丝很浅的轻漫笑意,或者说,不屑。 李泰庆认真地回想,原封不动托出,模仿起了苏明妩的语气,“谁要再喝这东西!” “呵。” 李泰庆蓦然闻得上面一声哂笑,忘记顾忌地循声抬头。 鸦发逶迤,身段高而颀秀,月白镶金云纹的外服松垮拢在身上,洁白得没有半点杂质,把玩玉扳指的右手修长且骨节分明,风姿卓绝。 这短短目光上移的几息,李泰庆还只觉得雍凉王未成为独眼前的俊美之名看来不是谣传,及至他终于看清了男人长相,不禁呼吸稍滞。 那是张如古雕刻画般的惊艳容貌,斜眉入鬓,凤眸狭长锐利,高挺鼻梁下的薄唇微勾,显出无拘的风流――若不是左眼的黑色眼罩打断... 可好比极精致大雅的玉瓷,多了条裂缝,硬生生将美撕扯部分化作戾色,再看起来,居然比寻常还要夺目。 李泰庆就这样看呆,符栾似乎并不介意,他右边长眸慵懒地扫了眼跪地的奴才,“你说,要死要活,以命换来的东西,不用,是不是太浪费?” 浪费? 李泰庆恢复意识,背后起了层冷汗,忙回:“不,不浪费,毕竟是王爷的子嗣,还是...”还是不喝的好,又不是大补药嘛。 “唔...”符栾点头,样状恍然大悟,“说的很合我意。” “谢???j王爷夸赞!”李泰庆心道,虽然他只是个太监,但正常男人谁会希望妻子避子的。 符栾垂眸,瘦而不柴的手掌指节于袍角缎面中穿过,掸了数下水摆上沾到的香灰,而后慢条斯理地起身。 他居高临下睥睨着李泰庆,嘴角挑起细微笑意,“是啊,毕竟是本王的子嗣。” “自然是要本王亲自去喂给她喝的,那就再煮一碗罢。” 李泰庆跪在原地,嘴巴张成了圆... 3. 第 3 章 呵,真巧 新房的地上一片狼藉,药渣瓷碗的碎片散落的角落遍是。 绿萤和红翘两人打扫的时候却都是喜气洋洋,不管如何,于公于私做丫鬟的谁不希望主子受宠,苏明妩样貌身条无一不拔尖,但凡她定了性子不去想往日与他人的情分,还怕拴不住雍凉王的心? 苏明妩摔完碗,真是有说不出的酣畅淋漓。她自发现得了再生是在喝避子药之前,就想着做这事,当作她对前世的交代。现下,她终于能够安安心心、心无旁骛地过日子。 心绪起伏大,回来之后既惊又喜,还发了脾气,苏明妩的眼睛开始迷瞪,她眯看了眼窗外天边的鱼肚白,“绿萤,寅时?” “王妃,都卯时了。” “啊,这般晚?” 绿萤无奈,可不是么,洞房折腾到后半夜,王妃又在房里闹了一大通,算起来卯时结束都算紧凑。 苏明妩将头埋进香软被窝,深深吸了口香气,“我好困呐。” 貌美女子浑不在意的娇憨最是迷人,绿萤没忍住多看了好两眼。 红翘是从前就照顾苏明妩,知道她性子嗜睡,笑道:“王妃,您要睡也得等见完两房夫人,她们可是从寅时末等到现在,还坐在堂屋呢。” 夫人? 苏明妩从床上弹起,噢,她想起来了,符栾和她成婚前就有两房侍妾,此时未抬身份,是以算不上侧妃。 她们二人年长的叫周??儿,与她同年的叫林芷清,林芷清后来生了世子,就是前世过百日孩子的生母。 苏明妩从来没爱过符栾,对她们不感兴趣,现在依旧不爱符栾,可是她得好好做王府正妃,必要的客套便免不了。她想得细致,按说前世胡闹成那样,符栾都懒得理她,正妃的名衔到死没给摘,可见符栾对后院的事并不上心,那么她这辈子乖巧点儿,地位应当还是挺稳固的。 “好,可是我身上黏腻,想沐完身再出去见人。”苏明妩低头往身上左右嗅嗅,皆是符栾惯用的伽南香,太浓了她不喜欢。 绿萤最喜欢服侍王妃,于是马上接道:“奴婢给王妃去备热汤!” “你去有何用呀,你又不知王妃的喜好,她热汤要几成温,最爱的五香为哪几种?”红翘说到得意处,手指不住点两下,“你晓得什么,还是我去好了,你呀,再给王妃上点银霜炭,都快烧没了。” 苏明妩隔着被子抱腿,下巴搁在曲起的膝上,听到这些,顿时有恍如隔世之感。 她的父亲是当朝太傅,母亲是江南富商嫡女,二人相识于微时感情甚笃,家世可谓富贵二字兼得,还有个长两岁的哥哥照拂,简直是被捧在掌心都怕摔了的程度。 所以只服侍她两年的红翘,都要记许多要素,比如所谓的五香汤,是由熏草、藿香、甘松、柏枝、熏陆香混合而成,她在家时,少一味都是不肯洗的。 前世这些娇滴滴的‘坏习惯’,在她的心如死灰中慢慢沉寂,到最后,连她自己都要忘了。 这辈子,苏明妩觉得,还是贯彻始终比较好。 “红翘,你记得清楚,就由你去罢。” “谢王妃。” 红翘爱出风头,自然不肯在进王府第二日就被抢了王妃亲信的地位,绿萤看着她欢欢喜喜走出门的背影,默默撇了撇嘴,跑去角落开薰笼。 苏明妩熟悉她这个动作,笑道:“都是体力活,不让你干,你就这么不高兴啊。” 绿萤回身连连摇手,惶恐地说:“奴婢不是这个意思,只是,只是觉得奴婢帮不上忙。” “嗯,可是我让她走,是想跟你多说会儿话呢。” “真的?” 绿萤高兴了,歪过头偷偷看向苏明妩,“王妃,您要跟我聊什么呀?” 苏明妩是开玩笑哄哄她,见她真问,随口编造道:“问问你见过雍凉王没,觉得他长得如何?” “奴婢其实是新买的丫鬟,和王妃同日进来的...”绿萤不好意思地透了底,这也是为何她待苏明妩如此一心一意,她打心眼儿里觉得王妃注定就是她的主子。 苏明妩以前好奇过绿萤对她好的缘由,没想到今日得了答案,竟是如此简单。 “王妃,王爷是不是长得和您一样好看?” “嗯?”苏明妩收回游思,“嗯,好看,就是凶了点。” 苏明妩记忆里见符栾的机会并不多,他惩罚似的只会在晚上来寻她侍寝,她越是不乐意,他便越来得勤。于床事上,她曾经都是闭着眼任他欺负,偶然睁眸,也是很快避开。 真正见多他的容貌,反而是她身子破败那几年,符栾的心情不好时,会带名医来看她的笑话... “可奴婢听说,王爷的眼睛,好像...”绿萤凑近小声,“好像瞎了一只。” 苏明妩闻言,知道绿萤刚伺候人,不懂轻重,随即拍了拍她的手背,“以后不许与别人议论此事,仔细王爷听见了罚你。” “是...” 苏明妩嘱咐完,不忘回答她,“如何说呢,还是好看的,俊美中带着戾气,约莫是大多女子喜欢的那种。”前世找上门来献身的真是数不胜数,有没有收那就只有符栾知道了。 “王妃不喜欢么?” “王妃不喜欢,王妃喜欢――”苏明妩顿了顿,倾身勾起嘴角,眉眼弯弯,“绿萤。” “您又打趣我!” 苏明妩捂着肚子笑了会儿,不准备再与她继续逗趣,“绿萤,我想喝你做的鸡汤,要油滋滋冒着热丽嘉气的那种,等会沐浴完正好。” “是,王妃。” 绿萤走出门口时还在想,王妃忽然这么想吃油腻的东西,看来是昨夜真的受累了啊。 ... 红翘亲自调制香药,净室里有王爷早上没用过剩下的热汤,以洗好晾干的竹撑在每下一味料时,顺时针推五次,共推完二十余次,再倒进要搬走的木?f里,刚刚好六七成温。 送至新房,苏明妩怕潮气沾到被褥,便将浴桶留在了外室。 因着是临时拨给雍凉王的住所,这个三进宅胜在精致,但哪儿哪儿都是小巧玲珑,花园不大,书房不大,洞房的这间分了内外两室之后也转不开几个身。 不一会儿,热汤升腾起的雾气便氤氲起实质,红木案几和桌台表面逐渐蓄起密集的水珠,白烟缭绕地像在房里笼了层轻纱,带着淡淡香气。 苏明妩褪去外衫,锁骨往下但凡袒露之处,痕迹有增无减。她敛眸叹气,这能怪谁呢。 还不是怪她昨晚‘口出狂言’,她依稀记得双手被锢,将符栾从头骂到尾,疼狠了,就泪眼婆娑、嘤嘤喘喘地喊太子的大名,该说的不该说的说尽,惹的男人下手愈加深重。 苏明妩不愿再去回忆,拢下思绪,试探地用脚尖试了水温,果真是六成温,热而不烫。 她单着束胸,咬唇扶着桶壁慢慢地坐进,不止那些痕迹沾了水刺疼,毕竟是初承人事,周身都不自在,是以不敢下水太快,生怕痛。 好不容易坐定,热汤漫至锁骨,苏明妩舒服地喟叹,真是又香又暖,久违多年的清爽惬意。 “今日要不要沐发呢...”苏明妩鼓起的粉腮红润,掬起水自言自语,“还是罢了,急着见人,绞干都要半时辰。” 说完,她将青丝绾在肩侧,玉钗斜簪,纤细的手动作之间细致如拈花,指尖不经依?A推?]意擦过颈间的‘桃花瓣’,恰似一枝??艳,活色生香。 用时过半,窗外晃过一道阴影,苏明妩碰巧抬头,料想是鸡汤来了。前世她虽懒得见符栾的侍妾,但大约也是这时候沐浴,记得很快绿萤就进了门替她换床褥。 苏明妩心里作了计较,是以门被推开时,她并不多么惊诧,白嫩细直的小腿依旧不安分地搭在桶沿上乱晃。 “鸡汤好了呀?” 苏明妩的下半句话卡在喉咙口,视线缓缓上移,不期然地撞进了一只漆黑的瞳。 她脑中嗡得一片空白,耳边只听到门边符栾在笑。 “呵,真巧。” 4. 第 4 章 那就现在 天晴云淡,初升日光斜照内院石阶旁的石榴树上,将男人的左半张脸隐匿在阴翳中,只看得到瘦削精致的轮廓。 他的身量颀长,宽肩窄腰,往那站着,便遮挡了大半的明媚。 苏明妩愣住似的盯向门口,一时间不知该先喊符栾关门,还是先想办法找绸毯裹身,前世他明明没来过的... 事急从权,没时间多细忖。 “王爷,您能不能先合上门?” 她现在衣不蔽体,任谁走过来垫脚就能瞥见,万一有下人看到... 符栾右手手指随手勾着装有碗避子汤的食盒,将女子眼里的惊慌一览无余,那强作镇定的模样,似极了他去年秋狩射中的小梅花鹿,死前求饶的嘶鸣也是这般软糯可怜。 原想过来捏着她的下颚,将药喂进去就算了,谁让她昨晚口口声声,不愿生他符栾的孩子,既然如此,那就由他成全她的心之所向。 没想到,来的这样巧。 符栾好整以暇地往门框上靠,右侧没有受过伤的脸对着苏明妩依??,嘴角微勾,笑地像只野狐狸:“不能。” 他眼尾狭长,尖而细,收关处稍稍往上提,偶尔投来漫不经心地一瞥,都好看的过分张扬。 苏明妩被他说得一滞,前世的符栾素来阴晴不定,的确像是讲得出这种话的人。 眼下她只能边盯门外边耐着性子讲道理,“王爷,臣妾是王爷明媒正娶的正妃,万一有旁人经过,看到了怎么办?” “谁看了,就将他眼珠子挖出来。” 苏明妩急道:“那也是看过了呀!” 符栾继续笑,“或者,王妃是想亲自动手?” “...” 苏明妩蹙眉,他说的是什么东西... 仲春的早晨开着门还有点儿冷,可她没空体会,院落里逐渐嘈杂的混响听得她心跳如鼓点,越来越焦躁。这个时辰出来扫洒的下人不在少数,符栾从来只凭他的心情做事,哪里会在意她的尴尬处境。雍凉王妃沐浴被窥?她可不想好不容易活回来,又成了满京华的笑柄。 这样僵持不是办法,求人不如求己,要她干等着,不如咬咬牙起身去拿袍子遮掩呢。 苏明妩虽说长相柔媚,但其实自小就执拗,打定主意的事便定要做,要不然前世也不会为了份虚无的情意硬生生蹉跎十年。 她的小脾气上来,懒得再多恳求,抿了抿殷红的嘴唇,仰头道:“既然王爷不肯关门,那臣妾唯有自己去寻衣裳穿。” 自己去寻?符栾不信。 他不信她有这胆子,真敢开着门就这般站起。 然而,苏明妩真就这样直起了身。 女子身上单就束胸,遮不蔽膝,微微倾倒就能轻易地走露片刻春光。她的细颈修长,薄肩秀气,楚腰更是不盈一握,锁骨处大片的雪肤被热汤泡出酒酿般的酡红,颈间点点胭脂晕染像盛开了无数朵芍药花,靡颜腻理。 那模样,看起来当真又娇又媚。 符栾想起昨晚,眼神几不可察地闪过一丝暗。 苏明妩瞧着坦然,实则心虚不已,准备跨出木?f时不忘竖起耳朵时刻地盯紧周围,就怕有人过来。 在此关键时刻,不巧还真有男仆要去劈柴经过此院,他们走的小道离房门暂时有很远,苏明妩没听见,但符栾视野开阔,远远就与他们打了照面。 他似不经意间垂眸掠过二人,唇边的弧度愈深,单眸却隐隐有寒光乍起伊?j,配那黑色丝绸质地的眼罩,整个人散发出凌厉阴狠的气场,遥处望一眼都令人胆寒。 苏明妩有句话的确说得没错,她是他的正妃,入了他的宗籍,不管她甘愿还是不甘愿,到死,她都只会是他一个人的。 毋需开口,仆人们被视线震得压根不敢再靠近,连滚带爬地向后滚,可怜他们糊里糊涂的被吓个半死,也不知回去要喝几碗定惊茶。 苏明妩后知后觉隐约听见了石板走步声,哪里还有方才的镇定骄傲,噗通扯回迈了一半的腿,迅速猫进了浴桶,缩成一团。 符栾回头,轻笑了声,小姑娘胆子也没有那么大麽。 浴桶内,两只葱段似的手扒拉着木沿,听外头渐渐失了动静,好一阵子后偷偷钻出半张脸,恍然发现门已然阖上了! 苏明妩侧过头,符栾不知何时坐到了主位的太师椅上,姿态闲雅,慵懒地望着她。 壁灯下,他的确生的风流无尽,不负曾经盛名,单看左边的眼罩或许吓人,可在如此出众的脸上,黑与白的分界线,将蛊惑人心的容貌收敛的恰到好处,分外迷人眼。 这么好看,关门走路还没声响,活像个大妖怪。 苏明妩就这样在心里骂了符栾一句,心情莫名其妙地变好。而且经历过刚刚这些,她居然退而求其次地觉得只有符栾看见她沐浴,好像不算太狼狈。 只是热汤被这么折腾一番,早就凉透了。 苏明妩不期然打了个喷嚏,不行,她必须去内室把湿衣脱了,否则发温症可大可小,她这一世别的不说,最宝贝的就是自己的身子,还想长命百岁呢! 苏明妩又一次站起身,这次她大方得多,“王爷,臣妾身上都是水,能不能允了进去换件衣裳?” 怕他不同意,她飞快加了句,“很快的。” 不说还好,听苏明妩这么一说,符栾又想逗玩她,“可以,数到十。” “......好。”他怎么那么爱报数字。 苏明妩没留意自己为何生出这句感慨,就记得今日她运气太差,一路都气急忙慌。这厢三步并做两步走进内室,符栾已经数了个一。 她手忙脚乱,就是找不到绿萤和红翘将素日换洗的束胸藏哪。 “三。” 哎呀,罢了罢了,苏明妩从木架上急急取了件曳地百褶凤尾襦裙,好在她胸脯丰腴有型,没有束胸也不会太过明显,只是毕竟少穿了亵衣,她稍加思索,从落地柜里随手拿了件桃红纱彩披风。房内碳还暖着,这么穿法也不会着凉。 这般罩上,应当就看不出不妥了。 “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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