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见状跪在榻边,小声说:“万岁爷……要不奴婢陪您出去转一转?” 李建恒说:“不转,乏得很。” 双禄眼珠子一动,继续说:“……那请慕如姑娘给您弹琵琶?” 李建恒一翻身,又瞄了眼外边,见没人,便说:“……不能吧,国丧呢。再说了,她还在潘如贵府上,这会儿要是弄进了宫来,那不得挨骂?” 双禄哎呦一笑,说:“万岁爷,您是皇帝,这宫里边您说的算。咱们内宦办事,他们外臣怎么知道?咱们偷偷的……” 李建恒顿时精神焕发,糖也不吃了,说:“不让海阁老知道?” “谁都不知道。”双禄膝行,“您是咱们的主子,他又不是。奴婢们为皇上办差,皇上不让谁知道,谁就一定不知道。” “好!”李建恒合掌,“好,可找着机会了。快去,越快越好,让慕如进来,潘如贵都要死了,留在那院子里也是晦气!” 萧驰野出宫时又下了雨,他无端烦躁。秋猎前的劲头像是一夜消散了,他此刻连刀都不想拔。 晨阳和朝晖来接他,萧驰野上了马车。车走一半,萧驰野忽然掀帘,说:“给爹和大哥说一声,今晚我不回去了。” 说罢不等两人反应,就跳下马车,什么也没带,朝东龙大街去了。 “这是又去喝酒了。”朝晖也下了马车,对晨阳说,“你回去给王爷和世子说,我跟着公子。国丧期间,喝高了闹起来也不好看。” 晨阳说:“就说话这会儿工夫,你已经找不到人了。总督既然不要人跟,就……由着他吧。” 朝晖是萧既明带出来的副将,晨阳是萧驰野带出来的副将。两个人虽说都是萧家人,但到底考虑的东西不一样,朝晖更像是兄长。 他在雨里转头,果然已经看不见萧驰野的身影了。 锦衣卫吊了腰牌,下设的人就暂时编入了禁军,充当巡防队。 沈泽川今夜刚轮完值,回家时路过东龙大街香芸坊后巷。 因为雨小,所以没打伞。 他走着路,忽听前边一阵吐声,接着那趿着木屐,不着袜的姐儿小跑着追出来,却被轻轻挡开。 萧驰野抵着墙,指着后门,让姐儿离远点。 香芸坊的姐儿都跟他熟,知道他喝醉了不叫人碰,便把帕子叠放在边上,柔声说:“二公子,舒坦再进去,给您备着热汤呢。” 萧驰野没搭话。 那木屐声走远了,他就蹲下去,胃里绞得难受。 人就该这样醉生梦死,他只有这一条出路。 背上突然微沉。 萧驰野骤然回眸,眼里的寒光盯得人发慌。他见着了人,想了少顷,才说:“……你踹我干什么。” 沈泽川眼睛都不眨,说:“我没踹。” 萧驰野反手在自己背上摸了一会儿,扯了扯衣,固执地说:“这是罪证!” 沈泽川端详他片刻,说:“喝傻了吧萧二?” 萧驰野说:“我像个傻子吗?” 不等沈泽川回话,他就自己答了。 “老子不是傻子。” 沈泽川闻着他的酒味,说:“别挡我道,我要回家。” 萧驰野转回头,呆了片刻,对着墙说:“别挡我道,我也要回家。” 沈泽川才要笑,就听他说。 “我要是回不了家,你也别想回家。” 第29章 命数 沈泽川说:“哦。” 萧驰野没等到意料中的回答, 又回头看他, 说:“你怎么不反驳?” 沈泽川抬手撑开伞,说:“我家中既无父兄, 也无熟人, 回去干什么?” 萧驰野拿起帕子抹了把后颈上的水, 站起身,说:“是了, 敦州建兴王府已经撤了。凭你的身份, 回去也是万人唾骂。” “所以命么。”沈泽川静静地看着萧驰野,顿了半晌, 才说, “胎投得不好, 就是受罪。” 萧驰野没看他,抬臂蹭掉了额上的雨珠,说:“那你怎么还活着?” 沈泽川笑了笑,说:“千万人都想要我死, 可我让别人顺了心, 自己岂不是很不舒坦。” 萧驰野说:“你待在昭罪寺才是生存之道。” 沈泽川走了两步, 绕开地上的水坑,他说:“我若待在昭罪寺,你便会觉得斩首才是我的好归处。萧驰野,即便你极力掩饰,可你已经习惯了俯瞰。你与今日俯瞰着你的人没有区别,这样一层一层的注视, 如今也让你觉得痛苦万分。” 他笑出声,一掌轻拍在萧驰野后心。 “我为求生,你为求死。萧家曾经困着我,李氏如今困着你。这世间的事奇不奇怪?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1],你的命门从始至终就暴露在外。回不去,你就是空有凌云志的废物,这世间最叫人惋惜的就是驯狼为狗。在阒都,你的獠牙还能锋利几时?” “秋猎时你跟着我。”萧驰野侧头看着他,“救我一命便是为了这一次的痛快?” “我是这样微不足道的蝼蚁。”沈泽川轻声说,“即便我不出现你也能活。” “你到底,”萧驰野醉意已退,他说,“想干什么。” “报恩。”沈泽川伞檐盖过萧驰野,他离得这样近,“报你们的不杀之恩。” 萧驰野陡然拽住了沈泽川的衣领,说:“我当你痛改前非,要好好做人。” “我犯了什么错。”沈泽川眼里的光芒比这秋雨还要寒冷,他甚至逼近一步,几乎贴了上来,问萧驰野,“我犯了什么错?” “你从茶石天坑爬出来的时候,没有看一看端州群城吗?”萧驰野手指收紧,“八城尽屠,马蹄踏入城门,溅起的都是人血。” “沈卫兵败。”沈泽川终于撕扯掉了那张伪装的面皮,露出的是滚烫的恨意,“中博四万人埋葬在茶石天坑!我在那一日死了大哥和师娘,我又有什么错?” “沈卫该杀!”萧驰野也失了分寸,把沈泽川猛地摁在墙壁上,说,“沈氏当诛!你也姓沈!你怎么就没错?!” 油伞滚在地下,沈泽川撞在墙壁上,被萧驰野提得脚尖都要够不着地面,他抬腿一脚跺在萧驰野胸口。萧驰野吃痛退了几步,却没有松开手,拽着沈泽川的衣领把人摔在地上。 原本淅淅沥沥的雨突然转大,噼里啪啦地打下来。暗巷里一阵碰撞的声响,撞翻的杂物被踩在脚下。 香芸坊等着人的姐儿们被惊动,都提着木屐扶着门张望。 “怎么打起来了!”香芸匆匆披上衣,趿上木屐赶过来,“二位爷!有话好好说,哪里值得动手呢!” 沈泽川骑着人,一拳打得萧驰野偏头。萧驰野一把握住沈泽川的手腕,狠狠拽近自己,舌尖舔着齿间被打出的血,说:“你我谁也别想好过!” 香芸已经唤出了杂役,合力拖开他们二人。萧驰野一振臂,那五大三粗的杂役们只觉得虎口发麻。然而萧驰野却没再扑上去,他抬指擦着脸上的伤,说:“滚开。” 香芸见状不妙,示意杂役赶紧去王府唤人。 岂料萧驰野说:“谁敢惊动我爹,我就打断谁的腿!” 香芸声音一软,顺势说:“干嘛呀这是,二公子平素最会怜香惜玉,今夜怎么把姑娘都吓着了?爷们喝了酒,切磋切磋也是常有的事,罢了便罢了,咱们一笑泯恩仇嘛。” 萧驰野起身,脱了脏兮兮的外袍,扔给香芸,说:“进去。” 香芸抱着外袍,劝道:“二公子,外边这么冷……” 她渐渐不敢吱声,对姐儿们悄悄挥手,带着人又退回了门内。不过这次没关紧门,一众姐儿都扒在门窗边偷看。 沈泽川拾起伞,身上脏得不成样子。他淋了雨,发缕贴在颊面,衬得肤色更白。 “下一回,”沈泽川说,“要找我直接去门口,这条巷我八百年也不一定走一回。” “要是知道你从这里过。”萧驰野说,“我就是吐屋里也不来这儿。” 沈泽川讽笑,说:“那还真是冤家路窄。” 萧驰野抬步走向他:“从今往后我会盯紧你。” “你都自顾不暇了,还这么为我费心。”沈泽川抬起伞,隔出距离,“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一场秋猎就想打得花家翻不了身,简直是痴心妄想。” “你还是想办法保命吧。”萧驰野胸膛抵着伞,睨着他,“没了太后作保,你还能活多久?” “龙庭都换了人坐。”沈泽川说,“你那想当然的念头,是不是也该换一换了?” “你杀不了任何人。”萧驰野说,“欠你的人是边沙骑兵和沈卫。” “你说什么便是什么。”沈泽川又披上了那层温顺的外衣,他收回伞,对萧驰野温柔地说,“我听你的好不好?” 萧驰野那股无名火骤然高涨,他说:“好啊,那你今夜便跟我待在一起。” “温香软玉帐里卧。”沈泽川说,“你还有跟人分榻而享的癖好?对不住,我没有。” 萧驰野如今怎么看他都是想要干坏事的样子,于是说:“你躲什么?不是我说什么便是什么!” “你是不是,”沈泽川指了指脑袋,“昏头了?” “锦衣卫的闲人都编入了禁军。”萧驰野说,“昏头的人到底是谁?” 沈泽川停顿少顷,说:“总督要我干什么?” 萧驰野面颊上还留着红印,他眉间戾气一散,变成混子的懒散样,转身坐在檐下廊,指了指自己的靴。 沈泽川冲着他缓缓牵动了唇角,说:“好。” 翌日清早,晨阳来接人,在香芸坊门口见着了抱着狼戾刀的沈泽川,一愣。 沈泽川靠着门的身体站直,对晨阳行了礼。 晨阳瞬间觉得不好,问:“沈……缇骑怎么在这儿?” “纪雷在刑狱还没判。”沈泽川说,“锦衣卫暂充禁军,由总督大人监管。” 晨阳看着他那平静的面容,觉得头皮发麻,略微点过头,就匆匆上了楼。 沈泽川目送他上楼,香芸正提着裙摆下来,怜惜地说:“还没用饭吧?这脏衣服也没换。灵婷——” 楼上的姐儿满脸倦色,凭栏说:“妈妈怎么还叫灵婷,总是忘了那小妮子已被赎出去了。” 香芸才如梦初醒,说:“唤习惯了!你给缇骑大人拿点吃食过来。” 晨阳进门时见萧驰野还伏在榻上睡觉,左右也没人伺候,便上前轻唤:“总督,总督?” 萧驰野疲惫地埋着脸,又睡了一会儿,忽然坐起来,问:“怎么是你?沈兰舟呢!” “在楼下守着呢,总督……您的脸怎么了?”晨阳愕然地问道。 “打猎打的。”萧驰野下榻活动着肩臂,问,“大哥让你来叫我?” “是王爷。”晨阳说,“一早就收了信,沙丘互市昨夜让边沙骑兵给劫了。待会儿还要入宫详谈,海阁老召集了兵部、户部,咱们离北又要用兵了。” 萧驰野就着水擦了脸,当即跨门而出。下楼时正见沈泽川跟个姐儿挨在一块,他几步跨下去,从后夺了那碟子,把糕点丢自己嘴里。 沈泽川看向他,说:“慢点吃,噎死了来不及救。” 萧驰野吞干净,冲他笑,抬臂直接搭在他肩头,带着人往外走,说:“兰舟啊……” 沈泽川看着他。 他轻浮地说:“怎么还有隔夜仇呢?我一觉都睡忘了。走,二公子带你找乐子去。” 沈泽川用刀鞘拍开了他的手,说:“二公子,不要趁机摸我的后颈。” * * * 明理堂汇集了多人。 李建恒待在龙椅上不敢动,用目光先揣摩海良宜的神情,再移向别人,尽力装出凝重的模样。 “如今司礼监秉笔太监位置空虚,各部的账到了内阁,签字之前,老臣都要先呈与皇上。”海良宜先对李建恒说,“昨夜的账,皇上觉得如何?” 李建恒昨夜都在抱着美人听琵琶,被海良宜磕了头,顿时心虚地挪了挪屁股,说:“行的,行的!” 后边跪着的薛修卓原本没表情,听着这话,缓缓皱起了眉。 海良宜等了一会儿,见李建恒没有再开口的意思,才说:“眼下秋寒霜重,离北若要用兵,就必定要从阒都呈报军饷预支。王爷,这一回,需要多少?” 萧方旭笑了笑,说:“我久病不出,军情要务早已托付给了既明。既明,缺多少银子,便由你给阁老说。” 萧既明叩首,说:“边沙十二部此刻劫市,是因为冬雪将下,边沙各部粮食告罄,只能打劫互市。若在往年,离北军田自供,不需要辎重支援。但今年先帝驾崩,边沙十二部多半想要趁虚而入。如果要出兵,不仅要驱逐出境,还要驻兵严防。我已将所需数额呈递给了户部。” 新任户部尚书拿出折子,双禄转呈给李建恒。 李建恒看了片刻,说:“一百二十万两嘛,这有什么难?将士们不要受冻挨饿就行。” 户部尚书钱谨略显尴尬,说:“皇上有所不知……去年的空缺还没补上,国库里一下子没有这么多钱。” 李建恒说:“那一百万两总是行的吧。” 钱谨磕头,说:“秋猎调遣八大营用了二十三万两,先帝……五十四万两。国库如今余下的钱,还要给阒都大小官员发拖欠的俸禄。马上年底,文官们也要过年。一百万两是肯定没有,皇上,只有六十万两能拨给离北铁骑。” 李建恒真没想到,做了皇帝也有穷的一天。他本想给离北卖个情面,也算安抚萧驰野,可谁知没钱,这一下子尴尬到恨不得钻桌子底下去,含含糊糊地嗯了几声。 明理堂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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